炼金

　　程旭之赶到的时候，罗茉正坐在土堆旁，如同一具雕塑，静止的望着地上的土坑。
　　郭文强等人已经把梁辰的尸体从土坑中移了出来。
　　尸体上，伤痕遍布，显然，梁辰曾经被剧烈的殴打过。
　　程旭之默默走上前，郭文强起身对他道：“罗警官一直这样一动不动，我担心……”
　　程旭之拍了拍他的肩道：“先看梁辰吧。”
　　梁辰的两眉中间，有一个血窟窿，是被子弹贯穿留下的痕迹。
　　他的眼睛没有阖上，嘴也还微微张着，就像是还有话想开口说却硬生生戛然而止。
　　程旭之紧紧的皱着眉头，蹲下身，用手轻轻覆上了梁辰的双眼。
　　随他而来的医生护士下了救护车，和几名警察一起，准备把梁辰装进尸袋。
　　直到梁辰已被抬上了车，罗茉依然坐在那纹丝不动，程旭之嘱咐了众人，让他们先行回去，安排尸检和审讯，他留下。

　　这处偏僻的小山坡经历了短暂的“热闹”之后，迅速恢复了平静。
　　天气寒冷，有风，正好把星空吹得明亮透彻。
　　星明则月暗，繁星再闪耀，光芒也不比月亮，零零散散，照的地面斑斑驳驳。
　　罗茉就这样静止的坐着，保持着呼吸，维持着思考。
　　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为什么自己当时不阻拦他去做卧底！
　　为什么不是自己被埋在这个冰冷的土坑里！
　　为什么在他提出要去秦卓身边工作时没有及时制止！
　　他临死前，该有多么的害怕？
　　他被枪顶在头上时，有没有后悔？
　　甚至，也许他死后有知，会不会怨恨自己？
　　该怎么和局里交代？
　　该怎么和梁辰的母亲交代？
　　要做什么才能弥补这一切？
　　罗茉忽然用手紧紧地捂着脸，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身边的人死了，她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程旭之默默走上前，坐在她的身旁，缓缓道：“很多年前，我有一个特别好的哥们，我们俩是一块转业到公安局的。有一次我们去抓□□，都已经清场了，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个疯女人，一刀就把他的脾扎破了，救护车还没到，人就休克了，医院还没到，气就没了。我从没想过，那么壮的一个人，会被那么一把小小的水果刀要了命。有时候我在想，也许那天我比他走的慢一点，或者我没有在做其他事，也许他就不会死。”
　　罗茉捂着脸，没有抬头，只有身体在轻微的战栗。
　　程旭之继续道：“最讽刺的是，那个‘疯女人’是真的疯，我的兄弟被他扎死了，她甚至不需要负法律责任。我这辈子只流过一次眼泪，就是在他的葬礼上。”
　　罗茉抬起头，眼睛里血红一片，对上程旭之的眼睛，那惯常的明亮也变得有些晦暗不清。
　　罗茉道：“如果不是因为我……”说了几个字，就哽住了。
　　“我根本就不该让他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努力的把话说完，再次把头埋在肘间，无法抬起。
　　程旭之也低下了头，望着地上两人影影绰绰的影子，虚幻的让人神思恍惚，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两人的影子。
　　这一切都很不真实，上一秒还发回信息的卧底同事，下一秒就变作了土坑中的冰冷尸体，确实很难接受。
　　程旭之道：“自责的不该是你，而是我。如果不是我最初同意了他的申请，这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何况，杀他的人，是秦肯，秦卓父子既然都已经被抓了，那梁辰就不会白白牺牲！你坐在这里不断地自责，谁去为梁辰主持公道伸张正义？”
　　罗茉猛地抬起头。
　　是啊，杀人凶手还活着。
　　他们凭什么活着？
　　要让他们死！
　　让他们立刻、马上、现在就去死！
　　让他们去地狱里赎罪！为他们所有的罪孽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让他们被世界唾弃！让他们被道德谴责！让他们被法律制裁！
　　不，不！
　　法律的制裁还不够！
　　根本不够！

　　坐的久了，腿脚都有些麻木，禁不起猛然地起立，罗茉站起来时，险些因为腿软滑进坑里，不过这些都顾不得了。
　　她转头对程旭之道：“回去。现在就回去！我要去见那些杀人凶手！我要去亲自给梁辰报仇！”
　　程旭之起身紧皱着眉头望着她。
　　这女人的情绪，不太正常。
　　拉住她的手腕，触手却是一片冰冷。
　　不由得眉头更紧道：“那边已经安排审讯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不太适宜亲自审讯，还是等情绪平复一些再去也不迟。”
　　罗茉忽然恼怒，不迟？
　　现在还不够迟吗？
　　对上他的眼，无法扼制的怒火终于从眼睛里烧了出来。
　　“程队长，司法的程序好慢好慢啊！秦卓秦肯的案子要审多久？半年？一年？还是几年？梁辰的死怎么算？作为走私犯罪的陪衬？还是他们能死两次？我要他们死，为梁辰的死而死！现在就去死！我的情绪怎么了？我的同伴被杀了，我不能生气吗？我不能去为他报仇吗？好好好，就算我情绪失控，那是因为我做不到像程大队长你这样，自己的队友死了，还能坐在地上给别人讲心灵鸡汤！简直冷血无情！简直毫无心肝！”
　　罗茉自做了警察后，从未像现在这样失控过，头发凌乱，浑身都是泥土，眼睛血红，手指上、脸上、头发上，都沾满了血迹。
　　喘着粗气，瞪着双眼，看着眼前的程旭之，仿佛他就是那个杀人凶手，仿佛只有怒火才能表达出心里的痛。
　　程旭之静静的注视着她。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罗茉的呼吸逐渐平稳，只见她忽然双目紧闭，眼泪却依然顺着睫毛流了出来。
　　“我只想让他活过来……”
　　“或者让我去死也行……”
　　“为什么别人都可以这么轻易的就死掉？让活着的人怎么承受这些后果？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胆量去死……”
　　寒夜的风中，不断回荡着她的疑问。
　　程旭之心如刀绞，伸出双手，用力把她搂进怀中！
　　“梁辰死了，我比你更自责。正是因为死了的人遗志未竟，活着的人心有不甘，我们才要更坚强！”
　　怀中的人不停地颤抖，程旭之觉得自己胸口处有一层层的湿润不断晕染进皮肤，渗透到了他的心里。
　　双臂更加用力的抱紧她。
　　“你可以恨他们，也可以怪我，可你必须保持理智，你是警察，让他们受到法律的制裁，既是你的职责，也是唯一能够告慰梁辰的方法。”
　　“回去调整一下，明天还要审犯人呢。”
　　“等他们都伏法了，我们再一起为梁辰默哀。”
　　罗茉忍不住失声痛哭。
　　就算失去了同伴，也没有伤心的时间，因为还有那么多坏人没有被制裁。
　　这就是警察的宿命吗？

　　苏玉华在临港市警局法医的协助下，对梁辰的遗体进行了解剖。
　　现场的人无不动容。
　　除了他那满身的伤痕和高达十数处的骨折外，法医们还在他的食道中发现了本属于他却在哪也没有找到的那枚纽扣相机。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拿瓦吞掉戒指上找到的灵感，竟然在临死前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相机清晰的记录下他死前被虐打的整个过程。
　　卓越星的人不断的殴打他，要他说出究竟是在为谁卖命。
　　殴打的时间持续了四十多分钟！可梁辰却始终一言不发，直到他倒地数次后，视频的影像才中断。
　　纽扣相机虽然没有记录下最后的影像，但却记录了最后的声音。
　　那一声沉闷的枪击声，震动了所有观看视频人的心。

　　专案组被杀掉了一个警察，引起了临港市和南诏省整个公安部门的高度关注。
　　A市公安局局长李海健亲自带队前往临港市，为梁辰举行隆重的遗体告别仪式。
　　南诏省公安厅分管经侦工作的副厅长魏邦国代表省厅发来唁电，并且派专人前来参加遗体告别仪式和敬献花圈。
　　因为梁辰只有母亲一个亲人，专案组剩下的八个人便充当了梁辰的亲属，陪伴梁辰的母亲进行亲属答礼。
　　所有到场的警察都身着警服，神情肃穆，一个接一个的走过来把手中的鲜花轻轻放在梁辰的身边。
　　宋奇憋不住眼泪，几次哭到无法自制。
　　苏玉华把梁辰的遗体整理的栩栩如生，远远看去，好像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
　　黑白色的挽联堆满前厅，随着阵阵的微风轻轻飘动，黄白两色的菊花把梁辰周围堆得满满当当。
　　他躺在那里，怎么看都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表情那样的安详，一如平日里安静的他。
　　罗茉望着站在前面致哀悼词的李海健，紧紧咬着嘴唇，保持最后的理智，耳中传来了他一阵阵掷地有声的铿锵话语。
　　“南疆是我国抗击外部势力渗透的第一战线，打击犯罪是所有南疆人与生俱来的责任，更是身为一名南疆警察要用一生去践行的职责。”
　　“梁辰同志不是第一位为打击犯罪而英勇牺牲的警察，但我希望他是最后一位！”
　　“梁辰同志重任在肩，不负使命，甚至为打击犯罪奉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是南诏的英雄！可是不要忘了，英雄还有未完成的心愿，需要我们去共同继承！”
　　“打击犯罪！守护祖国南疆的净土！消灭犯罪！护卫祖国南疆的蓝天！”
　　“英勇的梁辰同志万古长青！”
　　“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罗茉的下嘴唇已被自己咬破，只觉得喉咙酸楚，一眨眼，眼泪瞬间奔腾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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