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族那些事儿

　　在榻榻米上一坐下，桌上的座敷童子就如先前那般高叫起来:“欢迎来到北山妖怪事务所，本事务所……”
　　一只雪白而指甲鲜艳的手迅速拍在了座敷童子头上。童子立刻不吭声了。

　　北山川子端坐桌后，浓妆艳抹，一身华服。
　　“北山小姐别来无恙啊。”索依露盯着座敷童子，虽已不吱声了，但童子的眼睛仍骨碌碌地转，好生灵动。
　　“不及索依露小姐。听说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为吸血鬼一族的大祭司了？可喜可贺呀。”北山川子今日化了浓妆，虽不是日式妆容那样满脸白粉，也是将眼睛画得吊梢三尺，一副狐媚模样。
　　索依露摇头:“临危受命而已，不足挂齿。”
　　“实在是想不出来，索依露小姐这般位高权重者，会有什么求得着我的地方？”北山川子说着，眼睛眯了起来，“想必不是小事。”
　　“我要一些证据，已经湮灭了的证据。这世上，只有你能给我这个。”
　　北山川子的眉极速抽动了一下，她抬起手打了个响指，身后的门立即发出咔哒的声音。然后她伸出手，在桌上的座敷童子腹部迅速点了两下，那滴溜溜转的眼睛迅速黯淡了下去。
　　“索依露小姐如何觉得，只有我能给你你要的东西？”
　　索依露答非所问:“我上一次来，北辰远先生跟您做了一笔交易。不知，那交易进行的如何了？”
　　“无可奉告。”北山川子唇角一勾，“问这个如何？”
　　“几日前，我见过北辰远一面，他脸上有些瘀伤，像是被狠狠打过。我留了心，托人百般打听，也只得到了一点零星碎语，那些话都指向了一点——北辰远深夜潜入了他叔父的密室，想要偷取某些东西，当场被抓。招供的时候，北辰远说，他想找能起死回生的秘术，加之其被抓时手上拿的确实是一些关于重生的秘卷，无人怀疑。但我觉得，不单如此。
　　“今日见到你的一瞬，我就有感觉，北辰远应该是成功了的。”

　　北山川子无言片刻，最后轻笑一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小姐的眼睛。是，我拿到了我要的东西，那又怎么样呢？”
　　“可你还在这里。你没有逃之夭夭。那是因为，你还有更大的秘密握在北辰客手里，对吗？”
　　北山川子终于将脸上全部的笑容敛尽:“你说，你要什么？”

　　一番耳语过后，北山川子摇了摇头:“跟我做生意，是有价钱的。你要的东西太危险，你拿什么来付？”
　　“我自然会给你想要的东西，奇珍异宝，我有的是。你看——”说着，索依露伸手从脑后取下一根珊瑚红的发簪。
　　发簪一经拿下，黑发便瀑布一样落下来，索依露甩甩头发，便将簪子送到了北山川子的面前。
　　只看了一眼，北山川子的眼就眯了起来。
　　“人鱼族的安魂石？还是镂空雕刻的……倒真是个稀有玩意……不过……”
　　北山川子的手抚过发簪，一双凤眼眯得更弯：“这发簪上，好像有你的不少执念。我若真要这个，你可得想好了。”
　　索依露浅浅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给你，总比落到某些人手上好。更何况，我也没准备现在就把它交给你。事不成，这簪子不会给你的。”
　　北山川子摇摇头：“仅仅是宝物的话，你没办法打动我。”

　　索依露莞尔一笑：“北山小姐，或许我忘了说了，我知道你有秘密在北辰客手里，并不是纯粹靠推理得出的结论。安魂石，你看起来不在乎这簪子，但正是你迫切需要的东西，不是吗？安棘花妖，生而全知。
　　“身为‘全知者’，脑中的信息量太大，估计不是什么舒服的感受吧。”

　　北山川子蹙眉，声音冷得结了冰:“不可能有人知道这个，你……”
　　索依露摇摇头:“我总有方法知道。一千年前的事物书籍，对你们来说很久远，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上一辈用过的东西。”
　　“行吧。不过这个秘密，我倒宁愿只有北辰家的人晓得。”
　　“北山小姐大可以信得过我。不过得先给我我要的东西。”

　　北山川子摇摇头：“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若真是全知，早就自己逃出北辰家了。”
　　“你不逃，是因为你不敢让别人知道这个秘密。你已经得到了安棘花的养料，却仍然留在北辰家，是因为留在这里，你反而更安全。”

　　北山川子眼神飘忽不定一阵，最后终于凝滞于一处，她叹气似的说道:
　　“小姐是明白人，那我便直说了。我需要的，不仅是你这一根安魂石做的簪子，而是一个绝对安全，绝对自由的地方。而且，我也真的不是全知。你想知道什么事情，须给我和那事情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信物才行。”
　　索依露思忖片刻：“信物简单。绝对安全的地方倒是没有，但我有办法让你留在这岛上，脱离北辰家的控制，而且绝对不会暴露身份。”
　　北山川子眯起眼睛。
　　一番耳语后，北山川子挑眉:“真有那么厉害？”
　　“那药一剂可保百年。于人类而言，足够了。”
　　思忖片刻，北山川子邪邪一笑，朱唇轻启:“成交。”

　　&

　　回到王城，粗浅一算，索依露只离开了六日。假期虽有半个月之久，但考虑到王城惨淡的现状，她根本不敢离朝太久。

　　一年多以前，她好像还是个孩子。在外游荡，与世无争。最大的理想是继承药师后每天种花种草，能不上朝就不上朝。
　　可现在她是一国祭司。
　　世事无常啊......她倒也懒得感慨。世界本就如此，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她从出生时就被定好的人生轨迹，随着萧墙之内的纷争，南辕北辙。在其位，谋其事。索依露收拾收拾东西，当日夜里就上了朝。

　　只是索依露怎么也没想到，堂堂朝廷，竟能堕落成催婚现场。
　　“祭司大人六日反朝，实属难得。臣等知祭司大人心系朝廷，心系王城，自是感激涕零，愿效忠王与大人。只是，自古以来大祭司都是两位，更何况两位祭司可共同分担法力空虚，祭司大人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此事了？臣听说近日上祭司大人府上提亲者甚多，祭司大人却似乎没有这样的意思，实在不知是为何。”

　　索依露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若没记错，她今早后脚尚未进门，发话的这位大臣就带了儿子和满箱的稀世珍宝前来提亲，被她无情地打发了回去。

　　索依露施了个咒，将声音放大。清冷冷的声音在参薇殿上回荡，并不怎么铿锵:
　　“外敌未御，何以谈家。”
　　除了方才献言的那位和几个怀着同样心思的大臣，其他大臣都是一片感激涕零。
　　索依露稍稍安了心:“更何况，眼下国事凶险，未来一战避无可避。诸位给我推荐的伴侣人选，大多是初长成的孩子，若参与这样一战，岂非是送他去死？不如等一切安顿下来再说。
　　这下，先前那些大臣更没了话说。

　　索依露这话虽也有几分真心，但更多的原因，实在是她看不惯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以及她心里已经动了的那点心思。
　　有只吸血鬼硬生生在她心里走出了一条路，她看到这条路路注定一片荆棘甚至万劫不复，却执拗地在荆棘浅处徘徊而不愿意回头离去。
　　退朝之后，索依露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没做。
　　她没回家，直奔舅舅约书亚那里。

　　约书亚正给花园里的蔷薇浇水，这些是普通的夜生蔷薇，和妖艳逼人的血蔷薇不同，没有那摄人心魄的深血红色。索依露走进森林，这片林子里的一草一木她都一一记过名字，可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自从知道自己将继任大祭司后，她几乎忘却了自己药师的本职，忘了自己本该在百草园中度过一生。

　　蔷薇花开了一季又一季，花开花谢，是千百年的平常。索依露走到舅舅身后，伸出手指抚摸那些娇嫩的花瓣，甚至不忍打扰花瓣上沉睡的露珠。
　　“什么事？”约书亚没看索依露。他提着一个铜色的大水壶，水源源不断地洒向花朵们。这样略施小法就能完成的工作，他却悉心地上手去做。
　　“我想去看看孩子们。”
　　约书亚浇花的手顿了顿，轻叹道:“那倒也不差这几分钟。我有话对你说。”
　　索依露点点头。

　　其实，自从她回到王城，不论继任前还是继任后，她都没和舅舅好好地说过几句话。按照官职，她的地位已经比舅舅还高了，但舅舅就是舅舅，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的长辈了。
　　“你在海底的经历，跟王说的很清楚，我也大致都明白了。”约书亚绕到花圃的另一端开始浇水，初升的月刚好照亮了他的脸。
　　“但你有话瞒着我们。你总躲着我，不是吗？祭司大人？”
　　她打了个寒噤。
　　非正式场合，舅舅对他人的称呼一向随意。她母亲也是大祭司，舅舅见面也依旧只称呼妹妹或是幼时的昵称。可如今舅舅只面对她一人，却唤了一声祭司大人。
　　她低下头:“舅舅，我……”
　　“你当了大祭司，就可以不来看我吗？你当了大祭司，就以为我看不透你了吗？嗯？”约书亚的语气忽然染上一些怨怼，但留给索依露的只有心疼，“肖维那孩子跑得没声没息，连你也——明明都回来了，都不来看看我……”
　　月光下，舅舅的白发莹莹如许，声音哀婉无比，更显得苍老。

　　索依露的头更低了。
　　让她怎么说才好？说肖维已经死了，就死在她的剑下？说她不来看望舅舅的原因，是肖维的脸和舅舅的万分相似，而她一看到那张脸，就想起肖维在她眼前断气的场景？说她害怕自己一见到舅舅，就将杀死肖维的事情全盘托出？
　　她怎么忍心让舅舅知道肖维已经死了……

　　肖维死了，没人知道。
　　即使大家知道了，她也只能被迫背上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心却被罪恶和痛苦点点蚕食，然后在这样极端的矛盾中苟且余生。
　　她自己倒也罢了，但舅舅也会更加痛苦。。

　　“你心事重重的，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约书亚浇完了花，提着空了的洒水壶往林中的木屋走去。索依露只能跟在舅舅身后，犹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还有，你刚刚说得好哇——‘外敌未御，何以谈家。’说的真好——你恋爱了，不是吗？”
　　索依露猝然睁大双眼，脚步顿住了。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我都说了，就算你是大祭司，我也是你舅舅，我看着你长大，你怎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的。”

　　索依露轻轻叹气，她跟舅舅朝夕相处百年，什么都瞒不过舅舅。
　　“不想说？”舅舅斜睨她。
　　她的爱情，她的友情，她的一切都是一团糟。不为人知的心绪太多，很多都不能说。可索依露埋在心底的东西太多了，她真的很想和谁说一说。

　　“我喜欢上了，不应该喜欢的人。”
　　她只能说这么多，只敢说这么多。但约书亚脚步一顿，似乎猜到了什么，他叹了口气。
　　索依露心里很紧，她怕舅舅猜到那个人是谁。
　　月已西沉。地下的月影拉得很长，叶随风曳，树影交横，一时间万籁俱寂。
　　索依露看向舅舅，舅舅却毫无动静，只是沉思着，双目空洞。壶里的水洒到地上，他都没有留意。
　　“舅舅？”
　　“哎……”约书亚心不在焉。
　　索依露眨眨眼，又唤了一声:“舅舅，水洒出来了。”
　　约书亚这才回神，迅速地收了水壶，折身走回去:“走吧，我带你去你要去的地方。”
　　索依露“嗯”了一声，只好跟着舅舅走进了密林，不敢问什么。
　　约书亚却梦呓一样，边走边喃喃自语到:“谁还没喜欢过什么人呢？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
　　索依露一愣。
　　舅舅这话的意思是……他也曾喜欢过不应该喜欢的人吗？说起来，舅舅无妻无子，似乎一直如此，但他曾经有没有过爱人，倒也无人知晓。

　　索依露不禁好奇起来:“您也爱过别人吗？”
　　“当然。”舅舅轻飘飘地答道。
　　“啊？”索依露没想到舅舅回答得这么轻松。
　　“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我去人间采药，遇到了她。
　　“一个人类，很可笑吧，一个人类。她是农家女，我投宿到她家，她接待了我。那时她只有十六岁，而我已经快两百岁了。她以为我只是个普通的过路人。
　　“我在她家住了三个月，吃人类的东西，帮她腿伤的父亲做活。因为怕露馅，我一点法力都没用过，我从来不知道没有法力这么辛苦。她笑我，说我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贵公子，但他们也感谢我，因为我帮了他们很多忙。
　　“三个月后，她父亲腿伤好了，那一年的麦子也收割完了，我觉得我不得不走了。我没有任何继续留下去的理由。我告诉他们我要走，她父亲好像希望我留下来，她好像也是。可他们谁都没有说出口。毕竟我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外出游玩的贵公子，帮助他们也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他们以为我走了，可我没走。我住在附近的林子里，想她了就隐身过去看看她，但我只看到她因为我的离开而消沉。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决定回去，求婚，可决定回去的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吸血鬼，而她是人。
　　“其实，灵类可以和人类通婚，但我不愿意那么做。我有千年之寿，而她区区百年。就算我瞒她一世，骗她一世，她也无论如何会先走一步，如果有那个世界，如果她在那个世界等我，她就要彷徨千年之久，我……这样一个荒唐的念头缠绕着我，让我犹豫，痛苦，直到看着她穿上新娘的衣服，我才幡然醒悟，追悔莫及。
　　“可我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看着她和别人走到一起。
　　“我有五十多年都没回王城。一直像之前那样以蝙蝠的形态住在林子里，想她了，我就去看看她——我看着她垂垂老去，看着她子孙满堂，看着她寿终正寝。
　　“后来我觉得这样就够了，看着她幸福安康最后幸福地老死就足以安慰我了，我想她忘了我，更不知道我一直在。她走后我难过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走到她的坟前，看到她的墓碑。
　　“墓碑上刻着她生前亲口许下的墓志铭，我早已看过许多次，甚至能将墓志铭背下来。但我从未注意过，那十字架的侧面刻着一行小字:‘谢谢你，母亲的天使。’
　　“那时我才意识到，她一直知道我的存在，甚至她身边的人都觉察到了我——一个痴痴的，傻傻的幽灵，但他们以为我是天使。我……那天我哭了很久……因为我，我也自私的觉得，她一直在我身边，生前如此，死后亦然。我那时想，或许她才是我的天使吧。”
　　约书亚忽然笑了，他抬起头看叶子的缝隙中抖落下的月光，缓缓地道:“知道吗？即使是现在，我都觉得她依然在我身边呢。”
　　树林里有风吹过，一阵舒凉。

　　舅舅叙述完这么多，轻轻的长吁一口气。神色逐渐从回忆的痴迷中回到了正常的样子。
　　“舅舅不知道你喜欢上的是什么样的‘不应该喜欢’的人，但，你至少要做到不后悔。”
　　索依露的心颤了颤。到现在为止，她对查西亚做的每一件事，无不是令她后悔的。

　　她为什么拒绝查西亚对鲜血的渴求呢？明明她也暗戳戳向往着那些鲜血。
　　当她坠落悬崖时，她为什么不在查西亚的怀中多停留一会呢？
　　在星月树下，她为什么没有停下脚步，和查西亚紧紧相拥呢？
　　她又为什么听任王城的人们相信，甚至自己也向王亲口承认了自己是被查西亚带走经受了虐待最后死里逃生呢？
　　明明，明明海底的三个月，是她度过的最平静美好的一段日子啊——
　　可到头来，王城的吸血鬼们所了解的，都是她被查西亚掳走监禁，甚至被虐待折磨一类荒唐事。令索依露更难受的是，这些流言的来源正是查西亚本人，而她从未否认过。
　　等一切结束了，至少要还查西亚一个公道。她想。
　　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密林深处，很深很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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