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将行

　　上马车后，林倾墨还是心有余悸，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皇后疾言厉色的样子，时不时浮现眼前。

　　“王妃，奴婢并非有意请来皇后娘娘，实在是……”菱纱忧心忡忡，犹豫半晌，咬唇解释说，“陛下把关雎宫列为后宫禁地，从来不允许任何人踏入，若是被发现触怒龙颜，就是皇后娘娘也束手无策。”

　　林倾墨微微颔首，表示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此事确实是她不明真相在先，过度信任岳贵妃，没有料到对方居然敢带她到后宫禁地乱逛。

　　不过岳贵妃今日之举属实令人在意，究竟是何人激起她情绪这般反常。

　　莫名地，她想到了——“小桐”。

　　林倾墨下意识问了一嘴：“你之前告诉我，宫里曾经有过三位贵妃，除去眼前夕蘅宫这位，其余两位娘娘，可以详细说说么？”

　　菱纱怯怯点头，其实她了解的不多，后宫经过几轮大换血，旧人早已不剩多少，后来居上的新人沉溺于争风吃醋。

　　曾几何时这样的娇艳，在前人身上无一不有过，谁没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韶华，转眼间就成为了后宫斗争中的牺牲品，一具具红粉骷髅。

　　活下来的老宫人们大多深居简出，一致对十几年间发生的宫闱秘闻讳莫如深，她也是磨了好久才套出的情报。

　　菱纱清了清嗓子，“长信宫原先住着的先敏贵妃，系原潜邸的通房丫环。因着这位娘娘头脑聪明，帮着当时还是王爷的圣上处理了不少事务。陛下登基以后感念敏娘娘的好，特赐婕妤之位，后来敏娘娘荣宠不断，接连晋升至贵妃，家族更是蒙受君恩获抬旗殊荣。

　　“这位娘娘，也是唯一一位可以自由出入御书房的嫔妃。”

　　林倾墨暗暗感慨道，好家伙，这位敏贵妃是拿了底层丫头逆袭主子的剧本吧，简直一路攀升至人生巅峰。

　　“住在长春宫的先秦贵妃，系出身太后母族的大姓秦氏女，身份地位不可小觑。秦氏是陛下登基以后第一次大选由太后亲封的秦妃，她于一众选秀妃当中初始位分最高。

　　不过奴婢听说这个秦妃空有一副美貌，却没什么头脑。她脾气不太好，动不动就会在宫里打骂下人，常常惹得皇上不喜。不过背后有太后娘娘罩着，皇上念及表兄妹情谊和舅家体面，常常留两分薄面。”

　　“敏娘娘和秦娘娘之间不太对付，秦娘娘嫌弃敏娘娘出身低微，一副小家子气，敏娘娘也看不惯秦娘娘骄横跋扈的样子。当想年陛下准备封敏娘娘为贵妃时，秦娘娘不依不饶闹去了太后那里，最后才连着秦妃一并行了册封之礼，我朝多出了两位贵妃。”

　　“至于岳贵妃娘娘的位分，是两人病逝后晋封的，毕竟宫里的老人几乎也只有出身大族的岳妃拿得出手了。”

　　林倾墨微微了然，皇上扶持身份低贱的敏娘娘，一路将其提拔成贵妃，为的就是制约与平衡后宫的各方势力；秦娘娘折腾来去也讨不得皇上欢喜，究其原因不是自身如何，而是皇上不喜擅权的秦太后，他对秦氏的强大、外戚势力的干政早已心生不满。

　　至于这两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病逝，这点她不敢深想。

　　林倾墨没注意到菱纱眼神在闪烁，其实她没把话说完。

　　秦贵妃和敏贵妃虽春风得意，一个依靠皇帝的信任，一个仰赖强势的母族，得到了旁人无法歆羡的宠爱。但在那人进宫以后，后宫格局便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皇帝所有目光只追随一人，只为一人用心，做到了真正意义的椒房专宠、三千宠爱集一身。

　　宠爱一多，自然会出事。

　　专宠妃死后，连着她住过的宫殿，都成了后宫禁地，一并化为了皇帝心砍上的尖刺。

　　关雎宫雨夜的真相，也变成了一桩历史疑云。

　　林倾墨回过神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肖王府门前，回屋换了一套轻便日常的纱裙，便去了肖王的书房。

　　★书房门口

　　“哟，这不是肖王妃吗，这么快就被解除禁足了？”

　　白颜迎面撞见林倾墨，见她衣装低调却难掩风华，忍不住阴阳怪气了两句，“真是一副红颜祸水相，裙下之臣多就是好啊，随便拎一个男人出来牺牲，掉两滴眼泪就算完事了。若本郡主是你，早已羞愧难当，还不如老老实实呆在屋里哪里也不去。”

　　“瞧郡主这话说的，本王妃又没做错什么事，为何不敢出来露面，江公子君子之风，本王妃向来钦佩。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便是一起站在日头底下也坦坦荡荡，哪像有些人……"她故意拖长了声调，扇面半掩朱唇，“专爱躲在阴沟里说三道四。”

　　“本王妃听说郡主你出身医药世家，有一身着手成春的本事，可是江公子竟选择我这种不入流的小妇人。妾身实在惶恐，还请郡主解惑一二……”

　　嘴上说着惶恐，脸上却掩饰不住得意，那神气好像在就说，看来郡主你的医术也不过于此呀！

　　林倾墨笑眯眯，三言两句就怼得白颜脸气得发白。

　　她握拳连一说了几串“你你你”，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林倾墨“好心”地提醒道:“郡主这是要走了？慢走不送。哦对了，记得走后门啊，小心别让晋王府的暗桩瞧见了你——”语落，还不忘挥了挥手。

　　白颜仓促离开的背影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见状，林倾墨捂嘴偷笑，心情大好地推开书房的门去找宋洵了。

　　宋洵放下手上的毛笔，抬眸无奈说：“你非要惹怒她？”

　　面前的人满不在乎耸肩，表示无所畏惧——“分明就是她先招惹我的。”

　　依她看来，大师姐的小表妹就是脑子不太好，连杀姐仇人都能认错，她出手修理，就算是师姐也会同意的。

　　想起来意，林倾墨把上午在宫里发生的事同他交代了一遍，扭头好奇地望向他:“殿下，关雎宫以前发生过什么大事，竟弄得这样人人自危。”

　　宋洵摇摇头，他并不清楚这件事情。

　　从记事以来，父皇就明令禁止任何人出入关雎宫，对此他问过母后，虽然母后总是保持沉默。

　　这样看来，那儿就不只是死了个专宠妃这么简单。

　　岳贵妃向来淡漠自持，今日却如此失态。

　　直觉告诉宋洵，这件事情似乎跟自己脱不了关系。

　　宋洵锁眉深思林倾墨跟他描述的情况、对话，梳理起来每一个细节，企图抓到一点蛛丝马迹。

　　“殿下呀！”

　　少女娇俏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一抬头撞见了对方捉狭的视线，不知为何，他突然心情大好。

　　“我听说，南疆这次进献给父皇的贺礼里，有十片婆娑叶！”

　　“你听说，你听谁说的？”

　　他眼底划过一闪而过的锐利。

　　林倾墨敏锐的注意到了，心里暗骂一句生性多疑。

　　尴尬摸了摸鼻翼，听谁说她还能听谁说，当然是听荣雅小可爱说的！

　　“殿下答应我一个条件，我立马给南驻北大使馆书信一封，偷偷扣下三片送来肖王府——毕竟我同和明小郡主私交不浅，要在贺礼名单上动些手脚，并不是什么难事哦。”

　　原来如此，宋洵瞬间懂了，这个女人想借此敲诈他一番，没想到林倾墨接下来说的内容，反倒把他怔住了。

　　她眨眨眼睛，撒娇道：“我呢，要求也不多，我嫁过来也有些日子了，一直没去过殿下的外家。我答应了娘娘，让殿下陪着一起回去，国公府那地方，我一个人怕。”

　　宋洵的神情依旧有些抗拒，却出现了几分动容。

　　林倾墨再接再厉，循循善诱道：“殿下，我只是个普通人，除了一身医术没别的本事，您要是不跟我一起回去，我若是哪里做错了，肖王府也丢脸呀……您说是不是？”

　　她刻意咬重音在“一身医术”四个字上。

　　宋洵蓦然抬头，她会医术，说不定魏四的臂伤真有希望……

　　他慢慢笑了，“有本王在无人敢说闲话，王妃尽力即可。”

　　林倾墨眼睛一亮，他的意思是？

　　“来人！”

　　宋洵一声令下，门外的侍卫如影子般出现。

　　“通知元总管备礼，待本王选好吉日，不日携王妃拜访魏国公府。”

　　侍卫领命而去，林倾墨暗道亏死，她给人治病，宋洵居然都不给点好处。

　　“你等等——”林倾墨刚要离开，宋洵叫住了她。

　　她一脸困惑，兄弟你还有什么事情。

　　下一刻，轮椅悠悠停在自己面前，林倾墨条件反射，弯下腰，躬起身。

　　宋洵说，去暴室。

　　哈？林倾墨瞪大了眼睛，你没事吧。

　　“我不想去，殿下。”

　　女孩脸距离他极近，嫌弃地嘟起小嘴的时候，特别想好好蹂｜躏一番她的小脸。

　　宋洵颇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装作无事发生，淡淡道：“真不去？还以为你对刺客的事情感兴趣，既然这样，王妃就替本王把菱纱喊过来。”

　　等等等等这是邀请她一起审犯人啊，她态度直接来了一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堪比最快川剧变脸，换上标准营业式甜美笑容，狗腿般讨好道:“这么点小事还要麻烦菱纱，我来，我来就好……服侍夫君本是我的职责，妾身荣幸至极。”才怪。

　　“那还不快走。”某人轻斥催促，耳边却飞起了两片可疑的红晕。

　　“妾身不识路，烦请殿下指一下~”

　　“好好说话。”

　　“是~”

　　声音继续娇滴滴。

　　肖王府的气氛轻松，另一边夕蘅宫的气压低得却能压死个活人。

　　宣读禁足旨意的姑姑已经走了好久，岳贵妃仍跪在正殿的砖面上，面朝向正殿大门口，麻木而僵硬地保持原先跪受听旨的姿势。

　　瑜兰已经苦口婆心地劝导了很久:“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就算这般作贱自己，桐小姐也不会活过来。想想桐小姐，想想她，您忍心让她在天之灵看到如今您的这副模样？”

　　提及小桐，岳贵妃终于有了些反应，双腿跪久僵麻，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轻轻倚靠在了瑜兰的肩上。

　　“她……她用拆除整座关雎宫来威胁本宫，要本宫再不许见肖王妃，见洵儿……”岳贵妃喃喃自语。

　　瑜兰抓住岳贵妃的手腕，试图摇醒她，忍不住高声道:“娘娘，此事确实是您糊涂在先，若是肖王殿下起了疑，真发现了什么，这件事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后宫前朝可要不太平了！”

　　“后宫前朝，哪里有过太平的时候。”岳贵妃冷笑一声，手心摩挲间多出一枚空心的旧香囊，她珍视地摩挲了许久，幽幽道，“本宫就是看不惯魏凤栖那个女人装模作样，演什么母子情深的把戏，二十年了也不嫌累！要洵儿是养在本宫膝下，本宫绝不会放任他去什劳子战场，看如今倒好，才二十岁后半生就要交代在轮椅上！”

　　瑜兰吐舌头，先不说肖王殿下性子向来倔强，真要是交给自家主子来养，怕早给惯成了纨绔子弟。

　　“娘娘，常嫔小主来了。”有人禀告。

　　岳贵妃刚把香囊收起，门外适时冲进来一人。

　　不同以往的招摇华丽，常嫔今日的打扮偏于素丽低调。此时女人面有焦色，提着裙子匆匆跑来，远远便听见不小动静。

　　“长姐，长姐——”

　　见岳贵妃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常嫔顿时松了一口气，她抢拉过岳贵妃的手，泣不成声的揩眼泪:“消息来的突然，姐姐被皇后娘娘禁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妹妹知道的不大分明，但凡有用到我的地方，妹妹万死不辞。”

　　岳贵妃安慰了一番，擅闯关雎宫之事自然搪塞过去，只推说自己言行无状冲撞了皇后。

　　“长姐，”常嫔突然想起一事，委屈巴巴地撕扯着锦帕，“来的路上我遇上了明姬夫人的大丫鬟，她区区一个贱婢，仗着明姬夫人得宠甩我脸色，这倒也罢了，居然还敢奚落姐姐。姐姐只是被皇后娘娘禁足，又不是被皇上厌弃，她搁着得意个什么劲儿，我呸！”

　　岳贵妃轻拍常嫔的手背，想到了她的禁足连累了向来盛宠的妹妹。

　　明姬夫人沉不住气，她身边的人都跟着浮躁，赶过来落井下石。

　　“她家主子不过陛下南巡带回来的乐妓，说难听点就是一件玩物！明氏甚至非完璧之身进的宫，靠得那一身狐媚手段哄的陛下欢心，也不知道嚣张些什么，放眼后宫谁看得起她。”

　　噼里啪啦骂了一通，常嫔才感觉好受些，不过很快她撇嘴抱怨道，“不过姐姐，若皇上真昏了头教晋王殿下做了储君，明氏成了太后，那咱们后半生的日子可难过了。”

　　怎么可能，岳贵妃抬眸瞥了一眼摆在窗台安静盛开的云堇花。

　　勾唇冷冷一笑，明氏不过是……一个眉眼跟小桐有七八分相似的替代品。

　　既然是赝品，就永远越不过真品。

　　妄图营造逝者在世的假象，从来就是上面那个男人自欺欺人的笑话、一场不想酒醉半醒的美梦而已。

　　“我儿最近可好?”

　　常嫔回过神来，乖巧的点头应道:“嗯，宸儿是个孝顺的孩子，他会时不时来我宫里坐坐，询问最多的还是姐姐的近况……”见岳贵妃面露欣慰之色，她更加疑惑：“姐姐既如此在意夏王殿下，又为何要把宸儿一直养在嫔妾宫里，还总是躲着不见，宸儿毕竟是你亲生儿子。”

　　岳贵妃触摸着自己的镶金长护甲，指尖传来的突兀冰凉，使她心蓦然一凛，胸中闪过一抹痛色。

　　她如何不想跟自己孩子亲近，只是如今满心想寻觅当年真相、为故友的枉死报仇，根本无心顾及其他。

　　为此，要狠而无心，甚至算计宸儿的亲生父亲。

　　像她内心这般恶毒的人，又怎么堪为人母榜样教育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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