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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不管不顾的离开,却发现茫茫天地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世上没有裴夙,望舒死后世上便也没了杓。那我还能是谁呢?
我已经失去了在社会生活下去的能力。
我四处游荡,不乏有人觊觎我华美的服饰——通通都被我杀了。
世道就是这么的不仁,人心就是这么的恶。
我离开揽月岛后才知晓这世间如揽月岛一般的武林门派甚众,各家宗法百家争鸣。
我堕落了。
我的滥杀与疯狂很快的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我被他们称作邪魔歪道,我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也不知怎的竟还传出了我沉沦淫功吸人精气的荒诞传闻。无数人贪恋我的容貌而前赴后继。
我转过头,我的身姿投射到了铜镜上,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我竟长成了一张祸国妖姬的面孔。是浓墨重彩,是锋芒毕露。
于是我一路招摇寻到南疆,取了一块千年山泉打磨的墨玉。重的惊人。我找了最好的工匠,为我打造出这世间最令人胆寒的可怖鬼面。然后我戴着它,穿梭在江湖之中。
从此,我的别称就是“恶”,我的定义就是“魔”。
“吾乃众魔之主,万魔之首。”
“我为魔道至尊!”
我的笑犹如魔音,刺破了他们的心脏。
幽冥十八狱的鬼冲破了牢笼,带来了血光冲天。
人们都说,我开启了武林的光辉时代。
人们都说,自我之后不再有“魔”。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犹如观戏。
无尽的孤独逼迫我去死,无穷的寂寞令我行将就木。我又开始逃避,我又开始自欺欺人。
我模仿望舒建立起一座仙岛,小小的,但却令我很安心。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亲手栽培的,这里的一屋一亭都是我一手建造的。我甚至为自己开辟了一方温泉,供我日夜沉沦。
一切都是假象,我假装不知。
然后在很多很多年后的某一日,我遇见了那个将我拉出泥沼的少年。
这时他小小的、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就迷迷糊糊地闯进我的生活。
他是真正的天赋异禀。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看到我的芥子宫,而他竟然轻轻松松就踏上了登岛的木桥。
这一切都太过巧合,简直就像——命中注定。
这个小孩就像个怪物,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我如此执着。我完全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亦或是——他什么都没想。
太恐怖了!
我几乎是在见他第一面就知道自己会被他吃紧。
他简直是仙子!要知道在望舒之后,我从生理到心理对“神仙”一类感到不适,但这个孩子,他是真真正正的拯救我的天神!
我被他击溃是毋庸置疑的。我唤他:“英儿,英儿……”
天知道我将他的名字脱口而出都是幸福的。
是的,我很幸福。
他会牵着我的手与我介绍他游历的所见所得,他会摇晃着我的衣摆撒娇要我给他下厨,他也会莽莽撞撞的搭救一个来历不明的伤患。
他是真的倾心付出,仿佛这个世界在他眼中充斥着香花与阳光。我甚至恍惚,是我错怪了这个世界。
但是——
他要死了。
又是二十岁,我猛然惊醒。我忽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到时间了,我该死了。
为了在我死后他能平安无虞,我甚至破天荒的动用了禁忌的力量。我留下了一只小妖,他会代替我保护英儿一生一世——永生永世。
这一次,我的演技似乎有所成长。
我牵着英儿细细的手,稳稳地走在黄泉水中。他冻得发抖,我弯下腰想要抱起他,他却冲我摇了摇头。
他笑道:“这条路,我要与阿寂一起走。”
我愣住了,是了,阿寂……
我是黎寂。
我也笑了:“英儿怕不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有你在我身边呢。再说,前路最坏的结果不就是死吗?我等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在哪一瞬就会死,我与死神早已亲密无间了。”
英儿说的没错,他总是能将关乎性命的大事说得轻飘飘犹如谈论接下来的晚膳。
我不知道上天是不是公平的,但在他身上我真真切切看到了“天赋”与“代价”。英儿的先天不足正是他深厚灵性所带来的代价。他每一次呼吸,都是在压榨他仅有的寿命。
但他从未说过类似“我宁愿不要所谓的天赋。”或“凭什么我就要早早的死去。”的话语。
我不知道他是浑然不在意,还是坦然接受了。我只知道,他用尽了所有努力让“今天”过得更好。他想用二十年的人生去领略旁人八十载所见的风景。
但他又不恋世。
在这一刻我似乎理解:如果他真有死去的一天,他只留恋我。
他慷慨到不可思议。
我将他的手紧握,我几乎以为我们血脉交织。水的尽头,是水。路的尽头,是路。
众鬼为我们开道,我就在漫天的黑之中寻觅他破碎的光亮灵魂。只有他是光,只有他是热。因此在他身边的我虔诚的为他守护,至死不渝。
我终于找到了。
此心安处是吾乡。*
从此再没有比现在更幸福的时刻了。
英儿不明白我为什么离开,其实我也没有具体的答案。
若是非要说,那也许就是:
我想让他自由。
我好像从始至终都被困在一个死局,但他不该。他不该与我绑在一起,陪我堕入死局。
他是最好最好的人,而我早已配不上他。
而就在我死去后,魁告诉我,无论如何成长,我注定成不了秦英那样的人。他说,我与秦英差的不是经历、不是时间,而是“神性”。
这是我不论历经多久都不会产生的、令我深恶痛绝的“神性”。
我不知道,人总是会对自己缺失的、向往的品质着迷。故,我是爱着“它”的。
英儿问我为何总是一袭黑袍,我说:“因为这与我竭力逃避的正好完全相反。”
对于他,我从不隐瞒。
而他,总是能将我看透。
“不要难过了阿寂,不要想了。”他伸展双臂紧紧搂住我的腰身,像是扑进来一个小太阳。
他说:“我的阿寂只要想做什么做什么就好,在芥子宫、在英儿身边,阿寂做什么都是对的,不要勉强自己。阿寂是世上最好的、英儿的阿寂。”
他是微笑着、语气轻快的说出这些话的。落在我肩上的任何尘埃都能被他抹净。
我是他虔诚的信徒,甘愿为他匍匐。
我着黑袍是在与“杓”划分界限,我披上青衣是在做“黎寂”。
我想,他才是蛊惑人心的恶魔。
——
我抖落了蓑衣上的积雪。
这是我离开秦英的第九日,一路烧杀抢掠,为祸一方。
英儿长大了,我也该离开了。
我秉承着要他死心的信念做尽了他所厌恶之事。他说我心软又温柔,其实不然。“黎寂”的好仅仅是对他而已,而“黎寂”的坏,他一无所知。
他也不知,我在算着日子。
当年望舒说我离开皇宫可保皇朝两百年无虞,现今已是过去了两个甲子。但我等不及了,我想快速的了结我在世间留下的一切,然后放心的去死。
我已经不想思考当年望舒是否欺骗了天下,既然他说是,那便是吧,由我来促使它成真。
这是我背负的诅咒。
但我没想到,英儿竟会那般想不开——和小时候一样。
我杀,他便救。我去,他便来。
不知不觉我又混了一个“魔王”的名号,真是滑稽。
而英儿,他是我守护七年的一把未曾出鞘的宝刀,他必然名动天下。
我们之间似乎有着不曾戳破的默契。我不见,他便也不寻我。我甚至觉得他是在纵容年少任性的孩子离家出走。
这实在令我发笑了。
果然,我无论何时都是在叫人操心。
在鱼龙混杂的谨州,我遇见了一个孩子。不是说我有捡孩子的癖好,只是这孩子恰好是当时江湖上四处找寻的“不慎堕入魔道的天才”。
再者说……
此时我离开秦英已有十年。
我回到城郊供我临时落脚的破屋,然后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
我嘛,时间久了可能就是有点没事找事了,也是脑子一抽就打算着收留这孩子了。
谁料我甫一靠近,那伤的不成人形的小鬼竟操起刀直逼我命门。
我登时就心说,不得了了这合着又是一位“天才”!
我反手一扳夺了他的刀,都不需要我再出手,这小子已然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哈……真倒霉。”
我一把搂住他的腰将他扶到床上,用手背打了打他的侧脸,笑道:“不对,是‘真走运’。”
疗伤我不在行,但耐不住我实在是功力深厚,怎么着都治不死他。
“你谁啊,什么意思啊,治好了好送小爷我上路是吗。”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宁可被人拿刀砍死也受不了不说话憋死。
我掐住他的脸,将我们的目光汇聚在一处:“的确是送你上路,不过,是送你上成王的路。”
他看见了我的佩刀,眼神一凛:“‘肃’?你是黎寂?”
“如假包换。”
“您这是什么意思?”
“本座对你经历了什么不感兴趣,救了你的命,你就是本座的人了。呵,你小子可是赚翻了。”
他显然惊疑不定,但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他上下打量我:“我说,小爷我可是卖艺不卖身的啊。”
他给我整不会了。
几十年来,肖想我的不在少数,实在是也没这么胆大包天又不要脸的。
我掀起珠帘走了出去。
从此我会与他分享秘密,利害共享。
直到最后他冰冷的抽身而出。
我闭上了双眼。
他是孟其。
他是望舒苦苦追寻万年的“那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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