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客录

　　茶会结束后，白空就一直跟在墨影身后。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墨影。

　　他印象当中的墨影，总是孤傲的，像一匹深林里的狼。

　　可是，现在的墨影，却仿佛失去了魂魄，甚至走路都不停地摔跟头。

　　白空上前扶了他几次，每次都被推开，嘴角还念叨着让他走一类的句子。

　　他没有目的的走着，累了就倒在大树下，渴了也不去找水喝，饿了就倒头就睡。

　　他过的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

　　他没有再回北寒，那里已经不是自己的地方了。

　　白空想要劝劝她，可是这个时候语言又显得这么苍白无力。

　　*

　　一日，墨影躺在树下，身旁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倘若以往，他一定会保持警觉，可突然他不想了，哪怕自己已经察觉到了。

　　他垂下眸子，发现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在地面上移动着，苹果的下方是一个白色的小纸人，它举着苹果放到了自己的面前，然后小纸人指了指自己并不存在的嘴巴。

　　墨影移开了眸子。

　　小纸人见墨影无视自己，叉着腰气得跺脚，仍然不泄气的把苹果举得离他更近了。

　　然而它越是这样做，墨影则越是无视他，这一次他甚至闭上了眼睛。

　　小纸人扯了扯他的衣服，又碰了碰他的腿，对方根本毫无反应，小纸人伤心地做出了哭泣的动作。

　　它跑到白空的身边，似乎是在责怪面前那个不解心意的男子。

　　白哭抿着嘴，歪着头，他不知道墨影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

　　忽地，一蓝色衣衫的人从远方走了过来，直直地站在墨影面前。

　　是墨十二。

　　白空立刻站了起来，把墨影护在身后。

　　谁知十二没有看他，只是扭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墨影，双手作揖，道：“三师兄，北寒出事了，上次主……墨千夜杀掉大师兄的事情，北寒所有的门客都知道了，墨千夜把他们都关押了起来，您快回去吧。”

　　原来是求救的。

　　然而，墨影合上了眼睛，闭眼不闻。

　　“三师兄！”见墨影没有理他，十二提高了声音。

　　“三师兄！”
　　白空抿着嘴，想说什么。
　　十二又不放弃地叫了几声。

　　“走开。”
　　良久，墨影嘴角才蹦出两个字。

　　“三师兄！你必须得回去！北寒已经乱了！”
　　他不肯放弃，见他声音越来越大，白空才道：“十二……”

　　墨十二心里咯噔一跳。

　　白空道：“不要逼他。”

　　十二这才冷静下来，良久，才作揖转身离开。

　　白空松了一口气，坐在草地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墨影。

　　等了大半晌，突然墨影从树底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走着，没有目的地走着。

　　他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仿佛在前往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地方。

　　他迎着烈日，冒着狂风，顶着暴雨。

　　他走过了森林，走过了灌木，甚至整个身子浸到河水里面。

　　然后他再也没有走了。

　　在穿过河水的时候，他站在原地，身子浸泡在水里，然后，猛地倒下了。

　　“阿影！”
　　白空大叫了一声，跑过去，搂住他。

　　少年俊秀的脸憔悴无比，发丝被水打湿，一条条地粘在他的脸上，有些杂乱。狼一样的眸子此刻紧紧合拢，长长的羽翼在轻微的颤抖。

　　白空不能理解墨影为什么这样对待自己，他这个人对自己总是非常狠心。

　　但是转念一想，墨千夜是他的全部世界，墨千夜变了，他心中那屹立不倒的支柱，自然也就不能继续支撑他了。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的世界里，终于出现了微弱的光亮。

　　墨影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

　　“阿影，你别动！”
　　看见墨影醒了，白空立刻跑到了他的身边。

　　此刻正是深夜，面前的烛火发着光芒，照亮了他们的脸庞。

　　白空把墨影从草堆上扶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阿影，你都发烧了，你可不能乱动啊。”

　　发烧？
　　墨影的眉头颤动了一下，背靠在了石墙上，只觉身体全身无力。

　　“你可吓死我了，你都昏迷整整一天了，还好你醒过来了。”白空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语气有一些开心，也充满着担忧。

　　“前几日都说了你不能淋雨，结果呢，你还是要在雨里面跑。你知不知道我都担心死了。”

　　一边说着，白空把篝火上烤的鸡翅递到了他的面前。

　　“阿影，你都好长时间没吃饭了。你再不吃，恐怕就要去见阎王了！快吃快吃！我的手艺可好了！”

　　然而墨影却还是没有理他，他扭过头，闭上了眼。

　　白空努了努嘴，拿起鸡翅又蹲在了墨影的旁边，捏住墨影的下巴，让他对视自己。

　　他道：“阿影，我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你看你之前晕倒，我把你带到了这里，救了你，你是不是也要报答我呢？”

　　墨影不知道白空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有意无意地眨了一下睫毛。

　　只听见白空继续道：“那既然我救了你，你就要听我的话，所以赶快把这鸡腿吃了。”

　　白空这招，自然是想用墨影的性格来逼迫他吃东西。

　　墨影看着白空的脸，在篝火之下，照亮了大半的面庞，琥珀色的眸子带着担忧。

　　沉默半晌，他伸出手，接过白空递过来的鸡腿，咬了一口。

　　虽然吃的很少，但总算也是吃了，白空心里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跟着我？”
　　这是这么多天来墨影说的一句话。

　　“还能为什么呗，自然是担心你。”
　　墨影忽地又不说话了。

　　白空的眸子清澈无比：“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帮了我那么多次，我也该帮帮你啊。”

　　白空说的理所当然，坦诚至极。

　　他的坦诚总是让人招架不住。

　　墨影突然有一种想把心中所想所感全部一吐而尽的感觉。

　　看着面前的篝火，脑海里回想起，许多年之前的事情。
　　那是北寒墨家还没有成立的时候。

　　*

　　小河城被卷入东西皇都的涿鹿之战，大败后，撒盐的土地，颗粒无收，灾荒席卷了那片土地。

　　墨影的父亲去世的早，只留下他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羸弱，疾病缠身，墨影则每日负责去较远的地方寻找食物。

　　一次，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点食物回来，回到家时，却发现母亲被几个男人强行围了起来。

　　他们嘴里尖叫：“食物！食物！”
　　这些男人把他独自留在家中的母亲当做了食物！

　　还有一个他从没有见过的男子挡在了他母亲的身边，那个男人高高的、瘦瘦的，明显身无武力，只能用自己的躯体保护着他的母亲。

　　混乱中，妇女被人推在了地上，眼看男人们的脚就要踩下，他扑了上去，身躯形成了弯弓形，护着下方的妇女。

　　男人们的脚踩在了他的背上、腿上、狠狠碾压手指，他就被这么多人踢着打着，嘴角流出了鲜血，甚至被打得半死不活。

　　墨影从小身体不好，为了照顾他的身体，父亲从小让他习武。他跑了上去，手里攥着匕首发疯一般地冲上去，赶走了他们。

　　那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被打的头破血流，甚至连意识都不清晰，嘴里不停嚷嚷着。

　　“别怕，我会保护你们的……别怕，我会保护你们的……”

　　他确实这样做了，甚至差点丢掉了半条命。

　　“这个人就是墨千夜？”白空问道。

　　墨影点了点头，在那样的乱世当中竟然还有人舍身愿意保护他母亲这样的人，实在是非常难得。

　　“那你后来是怎么成为他的门客的？”白空问。

　　墨影的母亲身子本就羸弱，一个多月之后便去世。

　　后来墨影得知，那个保护过自己母亲的男人正在建立自己的势力。
　　他说他想打造一个世外桃源。
　　在那里没有饥荒，没有斗争，百姓和平相处，与世无争，他会用一切力量保护那里，保护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世外桃源。

　　那个人找到了自己，邀请他加入。彼时，墨影刚失去了母亲，前途未定，为了报答他当时解救母亲的行为，于是加入了他的行列，并由此认识了他的大师兄梵鸣与二师兄墨钧泽。

　　男人具有优秀的才能，或许他武力不强，但有治国之才，勤政爱民，有治水之才。在门客大战之后，他成功地统领了这片土地。

　　而那之后墨影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听从他的吩咐，渐渐地成为了他的影子。

　　烛光悠悠地烧着，墨影的脸上，不知是何种情绪。

　　墨千夜舍命保护他母亲，这是真的。他为了北寒，献祭从小到大对自己一心一意的门客，这也是真的。

　　“从小到大，我都是依靠他的命令而生，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墨影眼眶发红，眼睛水汪汪的。

　　洞外刮进来一阵风，吹拂之下，火焰渐渐小了许多。

　　白空静静地听着，将自己手中的食物吃完。

　　白空道：“阿影，你退烧之后，陪我去一个地方。”

　　像是为了防止他拒绝似的，白空又加了一句：“你知道的，我救了你，你要报答我，你不能拒绝。”
　　说罢，白空就躺在了草堆上。

　　他似乎听到了少年长长的叹息。

　　剪不断，理还乱。

　　所以说，他最讨厌卷入这些东西了。

　　*

　　这几日，白空去周围找了一些草药给他熬着喝，墨影的气色渐渐恢复了一点，见他的烧退的差不多了，白空决定带着他出去瞧瞧。

　　“早安，阿影。”白空笑道，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埃。

　　他像往日一样习惯性地伸手往墨影额头摸了一下：“看起来烧退了，你快跟我来。”

　　他拉着墨影的手，往山洞外飞去，悬崖处千纸鹤早已在半空立着，白空拉着墨影一脚踩了上去。
　　“阿影，坐稳了。”

　　话落，千纸鹤便扑腾翅膀飞了起来，他们朝下飞着，风吹拂他们的脸颊，吹过他们的发丝，柔柔的。

　　他不知道白空要带自己去哪里。

　　白空总是这么一个让人琢磨不透，又有许多惊喜的人。

　　千纸鹤在一片荷花池边停下。

　　荷花池边。
　　白空停下了脚步，像个小孩子一样邀功：“阿影，好看吗？之前我出来找草药的时候，发现这边有个荷花池，简直太美了！”

　　正值初夏，荷花亭亭玉立，巨大的莲叶像伞一样撑开。

　　墨影还在打量，只见白空在不远处催促道：“阿影，你快过来！”

　　只见白空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了一艘小船，推到了河岸边缘。

　　墨影犹豫了片刻便踏上了小船。

　　天地一方中，小小的船飘荡着，美丽无比，清幽的花香传到他们的鼻底，他们在荷叶池游荡，从边缘晃到荷叶中间，又游到荷花池中央，

　　偶尔有蜻蜓从远方飞过来，落在粉色的荷花上。此情此景，让人的心不禁平静下来。

　　世间景物千千万万，总有一样让人心驰神怡。

　　“夏日泛舟，甚是妙哉妙哉。”白空道，“我以前不开心的时候，我父亲就会带我去洛海的荷花池玩。他从小告诉我，人要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活着。”

　　墨影的睫毛动了动，这是白空罕见的提到他自己的事情。

　　“嗯……我父亲有点傻气，不过也很温暖，小的时候经常带我去各地玩耍。所以我想我现在想去看看上苍的想法，说不定都是他那个时候带给我的呢。”

　　“后来呢，后来他就去追寻自己的事情了，我阻止不了他，再后来，长大了一点，我也想追寻自己的事情。”

　　白空想到了什么，目光坚定：“阿影，你知道吗？别人总说我有一个小世界。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小世界。那个世界是只属于自己的。在那个世界里，可以装得下你的情绪，你的想法，你的爱好，还有你自己，各种各样的，只属于你的东西。”

　　墨影沉默着，似乎从小到大他的世界里面只有墨千夜的命令，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自己。

　　白空道：“我想你也应该创造一个属于你自己的世界。”

　　墨影仍没有说话，只见白空突然眼神一亮，看到了一朵粉红色的荷花，从自己身边拂过，立刻笑了起来。

　　白空坐在船头探出身子，嗅了嗅花香，摘下了一朵，道：“阿影，这朵莲花送你。”

　　话未落，只见小舟晃动着，一个重心不稳，眼见他就要掉入水中，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砰的一声，白空被压在船上，面前的光影被遮住，他的上方，便是墨影俊美的脸。

　　他的双手放在白空的头两侧，长长的发尾扫在白空的脸颊，痒痒的。

　　“空，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墨影问道。

　　“你是觉得我对你好，是另有所图？”白空一针见血。

　　在世家里面生活过的人，心思总是比常人多些，总觉得当别人对他好时，是另有所图。

　　“不是。你不是那样的人。”

　　白空郑重其事想了想，摇摇头：“不，还真有。我不是还欠你很多俩银子吗？说起来，我都不记得欠了多少，以后都不好还了。有三千两？还是四千两了？我得好好想一想。不过现在你就算把我卖了都还不起！”

　　墨影突然愣住了，然后笑了。

　　这是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墨影第一次笑。

　　笑声比他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洪亮，都要大声，墨影把身子往下压了压，躺在了白空的心房，像只小猫一样蹭了蹭白空。

　　白空不明所以，但由他去了。

　　他一直趴在白空的胸膛，趴了很久很久，伸手接住白空给自己的那朵莲花。
　　“空，我真羡慕你，能够知道自己从小喜欢什么，真是太好了。”

　　这世上，有无数的人用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自己喜欢什么，而从小就知道想要什么的人，总是格外稀少，又格外令人羡慕。

　　白空嘴角的笑意僵了一瞬，像是想到了什么，良久，他才开口。

　　白空笑道：“你也会知道的。”
　　总有一天，你也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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