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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鬼
“储掌柜,大夫不是说很快就能好吗?这都第五天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怕是他根本不想给我们异灵人看病,随口胡诌的。”
“那这可怎么办?”
“别急,姓黎的马上就到,她说要带个神医过来,然后——欸,阿伶你怎么起来了?”
好吵。
温琮强忍眼眶的酸胀感,半眯着眼睛,迷迷糊糊看过去。
“我歇好了,剩下的我来做吧。”
韩舒伶拎着一桶水走进屋子,拿过储清徽手里的帕巾,盛满温水的木桶沉得很,挂在她手上晃呀晃,不听话地就往地下坠,差点也将她带出一个踉跄。
储清徽喊住她:“啧,你这人怎么总爱逞强?”
若非这几日心神不宁又朝夕守在温琮床边,凭借韩舒伶的身体状况,就是拎两桶水也不在话下。可现下温琮没了一点活力,只能静静躺在床上,五日都还没睡醒,她又怎能安宁。
“清徽,我没事。”
“还说没事呢?”储清徽被她气得变了脸色,“要你再晕倒一回才算有事吗?”
晕倒?
好像浓雾被风一下子吹散,听见这话,温琮顿时清醒了七分。她支起身子,入了她眼底的是韩舒伶没那么健康的状态,在她的印象里,除却韩舒伶为她挡刀受伤那次,这样的状态是韩舒伶十分少见的。
“你看看,你手上的淤青还在呢,幸好姓黎的扶了你一把,不然磕到头可怎么办?”
淤青?
“听我的,你还是回去再睡上一觉吧,这些事我来做就行。”
温琮越听越慌张,情急之下想要坐起来,谁料身体里不知哪处不合时宜地翻滚,令她头晕目眩,得来一阵强烈的干呕。
“哪有那么脆弱?只是我那天没食欲少吃了些东西,所以才会没精神。倒是你,怀珺马上就要来了,还不赶快去躲一躲?”
“我一个良民怕她作甚,若真是较量一下,她还不一定有本掌柜厉害呢。”
说话间院子外面嗒嗒的马蹄声响起,储清徽被那声音带着心脏扑通扑通跳,撇撇嘴,极为嫌弃地说:“这人,来的也太不是时候了。”
韩舒伶轻笑,推她到另一间屋子里躲藏,自己则打开房门,迎了黎安和那所谓的“神医”进来。
“神医”是一位道长,脸上虽已有了沟壑,却依然显而易见的清秀,年纪应只是过了不惑而已。此人沉稳斯文,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清雅淡然,没有先前请来的那些大夫们的臭架子。
黎安引着她跨过门槛:“檀道长,这次真是麻烦您了。”
檀道长?熟悉的称呼唤起韩舒伶久远的记忆。
“黎将军,不必客气。”
韩舒伶眉头动了动,打住自己的思绪,与黎安对了个眼神,又向檀文行了礼,拿起水桶就要走去床边。
刚抬起水桶,严卓便拍她:“醒了醒了,族长醒了!”
严卓发现后立马跑来,虽然温琮还是有些神智不清,可众人的担忧她看得一清二楚,想起储清徽的话,先是喜忧参半,紧接着便苦从心中来。
看来侥幸真的无用,无论她往哪里躲,只要碰上过一回,这鬼就算彻底缠上她了。可如果只是自己被缠上倒也无妨,每次她撞了鬼,都要叫韩舒伶她们费心照料,也太过意不去了。
“族长,好点了吗?”
她握紧拳头,想让自己看起来更省心一些,“好……”结果发现自己连一整句话都说不利索,动作一大就是干呕的难受,这难受还不是间断的,而是持续在她身上作怪,甩都甩不走。
韩舒伶坐下给她顺着背,轻言轻语中满是忧虑:“怀珺,你去拿些水来,还有你送来的那服药。小卓,麻烦你把那帕巾沾湿了递给我。”又问温琮:“怎么样,头还晕吗?胃疼不疼?嘴里有没有血腥味?”
“没,没有。”温琮竭力回答她的话。
韩舒伶了然,立刻有千千万万个疑虑想要与温琮分享,不过看温琮虚弱的样子,话也只在唇齿间飘了飘就都被咽了回去,她取来严卓拧干的帕巾,轻铺到温琮额头上,又接过黎安递来的水,托起温琮的头。
“道长您看,就是这个样子。”
檀文听完黎安的话,若有所思地走到床边,韩舒伶给温琮喂过水后就赶忙滕了地方,站在离温琮最近的位置。
“从脉象瞧,这位姑娘的身体无甚大碍。”
温琮平躺在床上,心虚接受众人的关切照料。
她自然知道最准确的原因,不过这话实在难以启齿,若叫韩舒伶她们看到她的阴暗面,使自己看似听话温和的形象全然破灭,她们会有什么反应呢?
疏远她?或是奚落她、不信任地提防她?反正绝不会是好的结果。
“来来回回每一位大夫都这么说,可这病总也医不好。道长您看,是不是有别的原因呢?”黎安道。
温琮的手腕被几根手指按了又按,点了又点,随后听到大夫说:“她的身体的确没有大碍,只是心里头问题较大,是以连带身体都被影响。”
“心里头的问题?”
几人纷纷侧目,灼灼的目光集于一处,使温琮更感心虚局促。
“她看起来时常心有郁结,久而久之便经气不利、气血不通,因此才会常有头晕胸闷的情况发生。”
“那除了头晕胸闷,她每次昏倒都会三五天睡不醒,这又是何缘由?”严卓问。
“这是因长期情志低落,影响到了精神,所以才会嗜睡。这种情况的病人我一天能见十几个,尤其近一年来越来越常见,都是不时昏倒,一睡便几天都喊不醒,需得等到睡够了才可恢复健康。”
檀文收回把脉的手,唤过黎安拿了笔墨。
“这是药方。”她在纸上写了寥寥几笔,将药方递给黎安,手在空中顿了顿,指向黎安和韩舒伶,“你们两个,现在就可以去药铺取药了,说是我开的方子就行。”
黎安抖开纸仔细看了半天,人都快走到门口了,发现韩舒伶仍一步没动,就在温琮身旁站着。
“阿伶,走啊。”
韩舒伶的视线在檀文和温琮之间转了转,檀文似乎对她的行为有些不解,微笑着问她:“姑娘,还有什么事吗?”
她还了檀文一个同样的微笑,打量着檀文,随口一问:“我见您下巴那里有一处痕迹,是受伤了吗?”
“嗯,昨日上山砍柴,不小心磕伤了这里。”檀文从容地摸了下伤口。
“正巧,我这儿有个药特别好用。”
韩舒伶掏出常给温琮使用的药膏,摆在檀文面前。
“这……”
“我知您一定不缺这些东西,可这是我阿爹独创的,治疗跌打损伤十分管用。您若不嫌弃的话就请收下,也算是我对您的感谢。”
檀文盯着药膏观察了一番,温柔接过:“这药我还真没见过,多谢姑娘。”
“道长太客气了。”韩舒伶十分尊敬,“您医术高超,短短时间内就摸清了全部缘由,小辈感激都来不及呢。”
檀文谦虚地微微颔首:“过奖,过奖,行医问道乃我等立身之本,理应如此。在下檀文,就住在东边那个清烟观里,若是姑娘对此感兴趣的话,可以随时到那里去坐一坐。”
“好。若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
愉快的对话很快结束,韩舒伶慢悠悠地抬起头,抱了抱拳。
临走前她感觉小拇指被轻轻勾住了,侧过身子去看,温琮正小心翼翼触碰她,看上去十分缺乏安全感。
“快到午时了,我们必须快些赶过去,不然药铺就要关门了。”
黎安“不合时宜”的催促打破局面,韩舒伶和温琮同时被惊醒,温琮匆忙将手收回,挡住自己不自然的模样,乖乖躺好。
“你好好休息,我很快回来。”
见温琮在躲避她的注视,韩舒伶便没有多说话,跟着黎安离开三十九斋,刚出大门她就重重呼出一口气,仿佛卸掉身上的压力,得到了某种解脱。
“这些天累坏了吧。”黎安安慰她,“别担心,听檀道长的话,不会有事的。”
韩舒伶问:“这位檀道长你是怎么认识的?”
黎安道:“年初我去清烟观上香,她正在给别人看病,正巧我这头疼的毛病一直不好,便找她瞧了瞧,没想到只喝了几副药就不再犯了。”
“有这么厉害?”
“是啊,听说檀道长是通晓山医命相卜的全才,两年来一直在清烟观为百姓祛病延年,而且分文不收,可是一位难得的善人。”
“两年来?”韩舒伶进一步问,“也就是说她是在两年前来到清烟观的,之前并不是这里的人?”
“之前?我在焕亭这么多年,确实从未听说过,大概就是两年前的事情吧。”
韩舒伶即刻陷入沉思,黎安觉察她放慢了速度,问道:“阿伶,怎么了?”
“没什么。”
床边的光很快从一片变为一条线,直到完全消失不见。温琮坐起来些,想起刚刚又不自觉的依赖动作,责备自己不争气。
那天晚上秦苏的意思她再清楚不过了,秦族长见她与韩舒伶过于亲近,明显不悦起来,又是含沙射影地说她晦气,又指出韩舒伶为她糟践了许多钱财,不过就是要提醒她要离韩舒伶远一点,不要耽误了她。
话已至此,那道好不容易对韩舒伶敞开的心门又被紧紧扣住,四面八方的力量将其堵得严实,在这压抑的焕亭界里,风也刮不进去,光也无法抵达。
“姑娘,我瞧你的面相苦中带悲,看起来正有种珍贵之物濒临耗尽之感啊。”檀文看着她笑了笑,不似方才那样飘忽不定,慈祥地与她对视。
差点忘了道长还在跟前,温琮找回该有的礼教,努力让自己坐直,作出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
她没理解檀文的意思,便问:”您说的珍贵之物濒临耗尽之感,是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似温和友善,实际上心里却是一片泥泞,破烂不堪。”
看似温和友善,实际上心里却是一片泥泞,破烂不堪。
温琮默默重复这句话,不由得感到不安,顿时连表情都不会摆了,脸上的每一处都僵硬无比,只好对照严卓扯了个相似的困惑神情。
“你,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严卓听得不乐意,“怎的还说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
“忠言逆耳。”檀文道:“我这几年遇到过很多像你这样的人,我看着他们从苦中作乐到悲声载道,一点一点失去希望,陷入难以挣脱的泥潭,直到在痛苦的煎熬中放任自我,成了一个个彻头彻尾的恶鬼。”
“十方城中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哪里有恶鬼?”温琮不懂她为何要这么说。
“有血有肉是一回事,走肉行尸又是另一回事。在你看来,现下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多?还是走肉行尸的死人多呢?”
“那、那当然是活人多。”
“是吗?”檀文摇摇头,“我倒觉得不然。”
屋内气氛尴尬起来,滞住的空气逐渐稀薄,令温琮有些气短。
她慢慢呼吸,片刻后抬眼问:“道长修身养性,为何要思考这些问题?”
“不是我想思考,而是我不得不思考。这些年我越发感觉做神仙不如做恶鬼,前者虚伪悲苦,听着山脚下发出的孱弱呼救,或是以此大做文章,将自己的笔墨洒遍整个十方城,却无一人真正伸手去拉他们一把。或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没了心气儿,眼见自己那颗有血有肉的心被凿出窟窿来,却也无能为力,最终只好沦为恶鬼。”
檀文意味深长地说:“你和他们,就很是相似。”
“他们?”温琮轻喃着,“他们是谁?”
“是一群被逼入绝境,没有退路的不幸者。”
“不幸者……世上不幸的人多了,难不成都去做恶鬼吗?”
“恶鬼怎么了?比起自诩逍遥的神仙,恶鬼反而更畅快些。你每天早上起来,看不见升起的太阳,眼前的一切死气沉沉,要有多肮脏便有多肮脏,人与人之间没了应有的德行,只顾凌辱残杀,放任豺狼当道,沉溺麻木之物来疗伤,试问在这样的世道下,谁不想做恶鬼呢?”
檀文俯了俯身子,轻声问:“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吗?”
“我没有!”温琮说到后面声音越发低弱,“我没有这样的想法。”
“真的没有?”
“……没有。”
檀文很失望般地恢复原状,低着头,半晌忽而潇洒地大笑,那笑让温琮发怵,连同鬼境里的画面都被带了出来。
——“对你来说,变坏是种解脱,对吗?”
——“你看看那些人,哪里值得你这般对待,哪怕你一把火将他们烧成焦土,也都是他们应得的。”
——“琮儿,做神仙救不了世人,做恶鬼才能。有些人已病入膏肓,没得救了,也许毁灭才算是真的给了他一条生路。”
“好啊,好啊。”檀文的肯定闯破温琮的回想,看出来她笑得很尽兴,嘴角一扬,俨然一股孺子可教的感觉,“没有好啊,说明你还有得救。”
严卓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救不救的,道长,难道我们族长还有别的问题?”
檀文又笑,手挥了挥,说:“没有没有,你放心,这并非什么顽疾,若想疗愈还需细细解除烦恼,疏通心里的郁结才是。”
“那该如何疏通郁结呢?”
“这就要问问你们族长了。”
檀文起身要离开,临走前看了眼还处在莫名其妙中的严卓,还有绷着脸用力攥紧手腕的温琮。
“勉强留存所剩无几的希望,你会发现,痛苦会因此越积越深,到了这时便能清醒过来,只有成为恶鬼,才能让自己、以及与自己相同的人彻底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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