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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朱扉
“那么,李蛟到底是谁……”
谢宓顶着两泓饱含期待的沉重目光,终究还是无奈摇头:“献瑜,静王是否只有一个女儿,你比老夫更清楚。其实你想问,柳涓有没有可能就是李蛟?”
王羡渔——或说顾献瑜长吁一口浊气,感到魂魄被染了双色的丝线切成两半,前世系于阴风间摇曳的白幡,今生如血,与柳涓安睡的茜红床帐同色。
他有些语无伦次:“尘泱明明……可又……”
明明暗藏千丝万缕的牵连,可又对本该熟稔入骨的事物如此陌生。
对静王和顾家的宅邸如此陌生,对他也视若初见。
他不信——如果柳涓真是静王之子,即便隔着颠沛的十三年,也不该将竹马年华抛流水,完全认不出他。
但王羡渔清楚,拿并无答案的事纠缠谢宓,不过徒增双方的烦恼。他收起失落的神态,重提案情:“常一念此人,师父可有了解?”
丫鬟撤了温凉的残盏,换上刚沏的翠茶与果点,连带几包府上厨子新熬的冰晶糖。方才谢婉儿想必是午睡醒后,先溜去厨房偷拿了一包尝鲜。
谢宓知王羡渔不喜甜,自拆半包,倒入面前的瓷碟,悠悠道:“了解得不多。‘常’是他的本姓,真名已无人知晓。他父亲原是京兆府的小官,隆德帝时受冤狱牵连,他因年纪小免于一死,没入宫中净身为宦,后来成了锦万春的心腹。”
不料王羡渔却一反常态,主动抓起一粒冰晶糖,齁得眉心紧锁,连忙灌下半盏热茶洗去余甜。
谢宓:“?”
王羡渔:“……”
他就是想试试,惹柳涓贪嘴的冰晶糖,究竟是何等珍馐。
如今愈发不解了。
他清清嗓子,追问道:“这位常公公原来也是罪臣之子。莫非锦万春得势后替他全家翻案,换来他忠心相随?”
谢宓闻言神色微动,叹道:“皇上登基之后,确实有人替常家翻案,但那个人不是锦万春。”
“而是新上任的刑部尚书,顾雪鸿。”
王羡渔持茶盏的手悬在半空,久久不能下落。
他没想到,常一念与自己之间竟有这样一层联系。
谢宓另有半句话未说出口,交由他自行领悟。那是当年朝堂上人尽皆知的事——顾雪鸿的背后是静王。
隆德帝心气有余,才干不足,虽然早年也出过“癸酉三元”这等天选骄子,但区区数人之力,终究扶不起大厦将倾。朝廷愁云暝暝,风雨如晦,三法司更是徇私舞弊,造成了不少冤狱错案。
顾雪鸿上任后的第一把火,便是洗冤。
但洗冤势必得罪人,重辨对错势必会夺去一些人的官帽乃至性命。顾雪鸿却力排众议,重整刑部,旁人畏的不是他这个寒门士子,而是他身后整个大燕最牢固的靠山。
欲解众生之难者,必承其重。
这也成了压死静王的其中一根稻草。
换位而思,若他是常家之子,诚然有报恩的动机。但常一念选择对柳涓另眼相待,能否证明他就是静王遗孤……
“啧。”
王羡渔扶额叹息,无论从哪条线索出发,他总能绕回柳涓。
说来他与柳涓快三个时辰没见面了,不知中午用了什么饭食,此刻仍在裹被小憩,抑或醒后斜倚软枕,一边小声嫌弃,一边过目不忘地记下话本中的词句。
谢宓目睹王羡渔的神情从凝重跳跃到暧昧至极的笑意,赶紧揪着他的思绪回归正轨:“至于静王府中的秘道,老夫着实不知。”
“必定与锦万春有关。”王羡渔神思清明地接过话头,直击重点,“我在刑部找不到静王案的物证,如果秘道在当年已建成,他就能将伪造的证据暗中送入静王府,再——”
他的语气迅速而利落,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舒缓心头归去的冲动。
真是奇怪,他在世上已无亲人,重返京城后把谢宓的府邸当作家,有事无事跑来蹭饭,赖上整个午后。
为了尽职地扮演纨绔,他也曾终日在春熙街闲游,结交三教九流的人物,吃遍每一家新开的馆子。
几乎一夜之间,他有了值得归去的家,有了渴望见到的人。
谢宓却摇头:“不可能的,献瑜。”
饱经风霜的双手轻柔地叠合装盛冰晶糖的纸包,不再清亮的眼神盯着比蜜还甜的糖块,却露出苦涩至极的笑容。
“把静王钉死在谋逆大罪的物证,是一份诏书。”
“一份隆德帝传位于第七子李桐的假诏书。”
王羡渔急道:“诏书又如何?凭他锦万春还伪造不了一份——”
谢宓再次打断他,往日慈祥的嗓音突然肃若洪钟,嗡鸣震得王羡渔头骨发麻:“因为发现那份诏书的地方不是静王府,是太极殿上,众臣面前。”
“当着所有人的面,锦万春派一名太监从正大光明牌匾后,取出了那份诏书。”
谢宓眼底流转着深沉的悲悯:“所以凭一己私心,我愿你放弃复仇。太难了……不论真假,此等铁证如山,百口莫辩。”
王羡渔却答:“我不信。”
谢宓并不试图说服他,只道:“老夫曾经也不信。”
“做最坏的打算吧,献瑜。若你无法为他们翻案,柳涓也不是李蛟,那么——”
谢宓卸掉两朝元老的包袱,当起关怀小辈终身大事的小老头:“唔,你还爱他吗?”
王羡渔:“……”
自家师父的话风转变过快,他瞬间语塞。
谢宓将他的无言视作默认,学着王羡渔昔日的口吻,哂道:“你不是不喜欢男人吗?”
王羡渔心虚地摸摸鼻尖,他明白谢宓心底深处仍盼着他忘怀旧事,怜取眼前。
回想那些泛滥成灾的绮梦,他承认自己是个爱美的俗人。若剥离掉关于李蛟的幻想,面对足以惊艳尘世的美色,他分不清迷恋或喜欢,遑论爱呢。
他傻傻地问:“师父,演一个人演久了,是不是会染上他的病?王羡渔阴魂不散,才把断袖之癖传给了我?”
谢宓:“……最近少读点话本。”
怎么一沾上情爱,所有机灵劲儿就沉塘作烂泥,糊不上墙。
苦害相思病的小年轻失魂落魄地离开,谢宓独坐厅中,兀自品饮翡绿的茶水,咂摸往事的滋味。
但他突然觉察到,桌上似乎少了点什么。
仔细回想一番,谢宓猛然回过神来。
王羡渔顺走了所有的冰晶糖!
包括他已拆过的那半包。
===
王羡渔此行收获颇丰,与谢宓交换了几条关键的信息,又将新熬出锅的冰晶糖一网打尽。唤来快车快马返归一水巷,他只盼即刻钻进地龙薰暖的卧房,凑到柳涓身旁邀功。
但他得意太早,忘了今日流年不利。
大步流星地走近国公府,他遥望自家门前错落着几道黑衣身影。
待辨清来人的面目,王羡渔险些捏碎袖中的糖块。
他很想回到一个时辰之前,糊住刘涧松的乌鸦嘴。
站在那里的是他的老熟人,方翊。
王羡渔的步伐更急迫,竟真有比他更大胆的狂徒,冲上门来劫人?
方翊见来者不善,却无任何退意,眯眼抱臂而立,极具压迫感的身型立在门框边,如同一尊恶煞门神。
王羡渔恨自己演的是一位文弱书生。
否则他必定先发制人,抛开是非不谈,问候上两拳。
“呃,那个……”
柳涓从另一边门扉探出半颗脑袋,瞅瞅这头,望望那头,垂首叹息道,“你们……听我解释?”
王羡渔一步跨过门槛,拦在两人之间,不顾随侍在旁的西凉兵士,斩钉截铁道:“行啊,尘泱,我们回去解释。”
柳涓未答,方翊抢话道:“小柳,你真不跟我回去吗?”
王羡渔微微一笑,掏出对付童骥的说辞:“世子爷,这是我家。”
方翊也笑,坦然回敬道:“但这不是你的人。”
柳涓:“……”
这两人一旦呛起火来,全然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他各赏了双方一个白眼,决绝地转身入门。
方翊啧啧:“生气了?”
王羡渔讽道:“托世子爷的福。”
“生气也好看,本世子想看他更生气的样子。”方翊回味着柳涓刚才的白眼,毫不掩饰地挑衅,“比如忍辱逢迎,比如落泪求饶……”
王羡渔立刻出言,碾碎他的幻想:“家美不可外扬,世子爷想太多了。”
方翊挑眉一哂。如今这废物纨绔捡到六部侍郎的高位,他却被锦万春借机软禁在京城,鹰困笼中,被迫多观几日跳梁小丑。
他沉声道:“我刚在房内警告了小柳,同样的话也赠予王侍郎。人生得意不过一时,待到沦落阶下,可千万别后悔。”
王羡渔顷刻抓住重点。
房内?
他们居然不止在大门前拉拉扯扯,方翊真的进了门,柳涓真的见了他,两人在他的卧房里促膝长谈?
他丫的,童骥是死的吗?
雁南归呢,惊鸿刀钝了,还是又溜出去喝酒了?
王羡渔醋海扬波,激起骇浪惊涛,面上依旧傲然不输气度:“请世子爷放心,心之所许,九死不悔。”
言毕,他循着梅白背影消失的方向,疾步离去。
他很想听一听,柳涓会给出怎样让他满意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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