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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色
慕清寂并未过多揣测徐东亭称病一事,他现下有件更重要的事要问:“爹,我前日去了八方阁,查庆云元年苍山春猎一事。”
慕桥手一顿:“嗯。”
“掌柜说,您当年也查过一次。”
——国公爷当年出使西域九死一生,庆云元年年尾才回到锦都,没多久就命我将这些卷宗找出来,他自个儿坐在那里看了七天。
——那他可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最后那天国公爷也没让人送,自己走回府了。
“那些卷宗多是苍山春猎前后朝中发生的大事与颁布的律令,来自官府明文或民间流传。”慕清寂合起折扇,“但论当年旧事,父亲想必知道什么。”
慕桥不答,反问:“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慕清寂低声:“我觉得更阑的病……似乎与摄魂草有关。”
“……这不可能。”慕桥一愣,“更阑怎么会碰那种东西?先帝在时,锦都权贵迎合上意追捧极乐散,但更阑不喜。甚至先帝召见他时,都会提前熄灭殿中点燃的极乐散。”
“至于庆云元年苍山春猎更阑重伤一事,应与摄魂草无关。”慕桥微微皱眉,“你为何会这样想?”
“隐约有感觉……我再查一查。”慕清寂轻轻点了点扇柄,“那苍山春猎隐情为何?”
他似是在回忆:“那些卷宗我也看过,虽说刺客是何人指派并不明晰,但苍山春猎那段时日西南正在平叛,之后先帝下旨腰斩叛军头领三十三人,包括本已投降的十二人,另坑杀百余人,引得朝野震动。西南当年并不是大乱,而先帝震怒至此,我想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人挑起了西南叛乱。”
“苍山春猎的刺客,与西南叛军有关?”
慕桥点了下头:“……却不只是叛军。”
“更阑自幼随行云宗学寒山剑法,寻常难遇敌手。”他微微垂着眼不知在看哪里,“庆云元年年尾我回到锦都,诸事已成定局。更阑……几乎筋脉俱断,毁得不成样子。”
慕清寂倏然掐紧掌心。
“苍山春猎时你母亲与我都不在,阿沉那时没有资格跟随春猎,我们派去保护更阑的人只能在外围,发生了什么根本不知晓。更阑私下同我说此事已了结,我却到底不甘心。他文武殊艳,天下显名,却被毁得这样彻底。苍山春猎一事从头到尾古怪重重,我要知道都有谁参与了此事。”
“此事当年朝中讳莫如深,我初回锦都,情势并不明朗,便只有从那些明面上的卷宗里,一点点寻蛛丝马迹。”
慕桥中途沉吟片刻,方慢慢开口:“你在那卷宗里,可否看到了齐王府的事?”
“齐王父子飞扬跋扈,罪行累累,据说还有谋反之嫌……于庆云元年冬,齐王世子被凌迟处死,齐王一家被满门抄斩。此事看似与苍山春猎无关,但齐王实际育有二子。”
“他那次子名为霍漙,得封裕安郡王。”
慕清寂抬头:“次子亦有爵位?”
“是齐王为他请赐的。据说齐王分外喜爱他母亲,因他是庶子难以袭爵,故而为他求了一个郡王。听说从娘胎里带了腿疾,不常露面于人前。”
“但这位裕安郡王,似乎并没有在斩首之列。”
慕桥道:“我命人再查,才得知裕安郡王霍漙,在苍山春猎之后一月,暴病而亡,据说因齐王爱子心切,不愿承认,故而没有大办丧仪。”
“而霍漙的生母,当年嫁入王府时,便有传闻说她出身江湖势力,舍弃大小姐的身份,来做人侧妃。”
他看了慕清寂一眼:“是绝魂庄的大小姐。”
慕清寂微微一愣:“当年行云宗中追杀绝魂庄的密令……”
“便是为此。绝魂庄的人伤了更阑,我们便要他们千百倍还回来。”
慕桥当年坐在八方阁的顶楼,满地的卷宗,当他确切查到绝魂庄的那一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霍漙的母亲是绝魂庄的大小姐,苍山春猎后仅一个月他就暴病而亡,再加上钟渐那本不该严重到这种地步的伤势……齐王府怎么敢?!
……齐王府怎么敢?
齐王哪怕手握江湖势力,又怎么敢贸然与守卫猎场的精锐禁军抗衡?更何况苍山春猎之后,齐王府只无声无息死了一个庶子,就算到最后满门抄斩,罪名里也没有一条确切的“刺杀”。
——齐王府颇得圣心。
——先帝对齐王所为,心知肚明。
——或者,苍山春猎的刺杀,就是先帝授意。
至于西南叛军,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但不知为何,最后陛下虽虐杀了西南叛军,下旨时亦不曾直接提到刺杀一罪。
慕清寂皱起眉:“……先帝想要更阑死?”
“不,当年更阑重伤,若不是先帝命宫中所有御医赶赴苍山,用尽手段保他的命,更阑活不下来。”慕桥轻声,“这场刺杀,目的应不在更阑身上。但更阑被牵涉进去,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闭了闭眼:“先帝想杀的是如今的陛下。”
——凭什么呢?
钟渐百年清贵,世代忠君。自钟元律接任族长以来,察觉到天家对世家的忌惮已经一退再退,一场科考舞弊折损钟家半数门生故旧,无论有罪与否,但凡与钟家关系亲密或为其谏言尽数下狱,他被外放出使西域,钟元律几番奔走重病而亡。就连钟渐,到最后也要为皇室兄弟阋墙丢掉半条命,还有钟泠……
他终于九死一生地回来,见到的是什么呢?
他在路上听闻故人长绝,又兼闻钟家种种,大悲大恸,一路策马回到锦都。慕桥昏了头似的想,他拿着西域十三国的归顺书,他拿命挣来的东西,能不能、能不能换皇帝放过钟家?
可在他到达锦都的前一天晚上,滂沱大雨中,他看到了白衣素冠,等在长亭的钟渐。
那个刚及冠的少年人消瘦得可怕,呼吸时都是颤抖的,但还是含着笑,躬身行长礼,一字一句,万分珍重。
——晚辈代父亲,迎伯父归家。
他被那个笑刮得心头鲜血淋漓,他说:“阿渐,你和阿泠等一等伯父,伯父可以带你们回上燕,没有人再能欺负你们了……”
钟渐摇摇头,在身后钟恒的搀扶下,慢慢跪下了。
“阿渐……!”
“自明日起,钟家便与慕家交恶。”钟渐长长叩首,咳得撕心裂肺,唇边溢出血沫,“伯父不要为钟家说一句话。”
慕桥急忙蹲下身,伸手要去扶他:“你在顾虑什么?有什么事伯父可以抗着,我此行算是立功,我可以护住你们……”
钟渐反抓住他的手腕,他抓得很紧,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迸出:“没人会想到伯父能带着这样大的功劳回来。”
“钟家已至此,伯父让西域十三国归顺,陛下必会重赏。慕家在皇家眼中,或许已是下一个钟家。风口浪尖之上,陛下不会放慕家离去的。皇商世家必须放在眼皮底下,天下悠悠众口也不许慢待功臣。”
“先前钟家事,已牵累了慕家。”钟渐被慕桥强行扶了起来,他慢慢地,慢慢地从慕桥手中拉出紧握的马缰,攥在自己手中。面色灰白,一双眼清明冷静得近乎可怕:“因为钟家,伯父差点命丧西域,伯母千里跋涉,空羽在锦都如履薄冰,阿喧在外漂泊不得归家……伯父如今平安归来已是大幸,不能再牵扯入乱局。”
他拭去唇边血沫:“我是六殿下的老师,已无法抽身而去。钟家如今有护驾之功,暂时也不会有人妄动。”
慕桥颤着声音:“你让我与钟家交恶……让我什么都不做?”
“我知晓伯父千般辛苦只是为了平安归来,西域十三国归顺是此行意外,但有皇家做推手,慕家声名会益盛,便不能再和六殿下有半分牵扯。”钟渐安慰似的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伯父向来通透,这些话我不说伯父必然也能想明白。明面上交恶是现下最好的法子,私下里我和阿泠永远是慕家的小辈。”
“您和伯母已经做的够多了。”
广袖白衫被风雨倏然卷起,苍白如雪的年轻人襟上染血。他的神情有种风雨欲来的沉静:“我会为钟家和慕家,挣一条出路的。”
慕桥眼眶里滚下泪来,他哽咽出声:“你才二十一……”
……
在他探查苍山春猎,想明白了所有事情的那个晚上,辅国公慕桥跌坐在一地狼藉里,带着鲜明的怨恨与悲凉,喃喃道:“他才二十一……”
慕桥难以想象整个局中还会牵涉多少人,隐藏多少恶毒心思。钟渐受着这样重的伤,将这个陛下授意暗杀六殿下的死局,生生扭向另一个方向。
他那自少时相识,沉默寡言的好友,真真养出了一个多智近妖的孩子。可那孩子明明生来就不属于朝堂,他如他母亲一样温柔,如他父亲一般干净,看世间千种,皆含深情,近乎神明。
却在步步见血的朝堂里,一日一日磋磨着自己。
当年最是风流活泼,心思通透的少年郎已至不惑之年,那一日枯坐在黯淡的天光里,隔着苍茫的时光与阴阳看着昔日的故人,他像是预示到什么,又像是终于抑制不住,眼里不自知落下泪来。
“文雄,就如我留不住你一样,直到最后,我可能都无法留住阿渐。”
他慢慢闭上眼,鬓边乌发成雪。
……
杯中只剩残茶,慕清寂沉默许久,问了最后一件事。
“父亲可知骄月?”
慕桥慢慢摇头:“大抵知道……但这件事我了解的不多,更阑也不愿多提。”
“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
他看向慕清寂,那一瞬间无言的悲哀似乎要淹没他。
“阿泠从前,是不穿红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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