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江湖]思君集

作者:李不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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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恶果【十一】



      云哉说他的故事很平淡。可后来我觉得,他这个“平淡”大概是指他讲述的口吻,而并非经历本身。

      他出生在不动荡也不太平的时候。那时候朝野中暗流涌动,百官与君主像是两只相抵较劲的手,挤在两只手当中的,是被碾成一片、面目全非的民生。

      我知道云哉出家之前叫方宣意,但他说他从前是不姓方的。

      方这个姓不是他爹的姓,也不是他娘的姓,是云哉后来念书识字以后,闭着眼从百家姓里用小刀剜出来的一个字。

      他娘姓周,外人简单称她一个周氏。周家人原先穷苦,唯一值钱的就是这个长得漂亮的女儿。于是省吃俭用地养到她十五岁,悄悄同邻村里的富商谈好价钱。在某天夜里把亲女儿药倒,顶着满天星斗,喜气洋洋地吹着唢呐,用红轿子把姑娘的余生抬起,倒垃圾似的抛给了素不相识的人。

      他们用养了十五年的女儿换了六只羊,卖了五只,剩下一只吃了十五天。

      周氏在富商家里做了小妾,起初的半个月里低眉顺眼,让那家人松了警惕,吩咐看着她的人也越来越少,从四五个变成了一个年至不惑的奶娘。有天夜里她借口解手,趁奶娘打哈欠的时候一砖头把她敲翻过去,随后逃出了宅院。

      那是她唯一一次逃出去,她去做什么呢。

      她找了自己被强嫁之前的爱人,三更天里敲开意中人的门,两人在深黑夜色中久别重逢,泪眼凝噎,长久地说不出话来。

      然后周氏关上了门,和意中人做了一夜夫妻。

      这意中人姓柳,且叫个柳郎。周氏出逃的当天夜里就惊动了富商。那会子住民保守,村里村外方圆百里都是互相认识的人,四处是富商家的眼线。周氏认他意中人是个长情讲信义的人,在柳郎家里藏了六日,过了后半辈子为数不多的安生日子。

      第七日柳郎有事出门,半日不在家中。也就是这小半日,四处找人的富商不知何故就砸开了门,把躲在床底的周氏揪出来毒打一顿。

      于是周氏又被抓回去了。一个月后开始频繁干呕,被家里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仆从一口断定是喜脉。

      她便少再挨打,八个多月后果然生了个孩子,还是个儿子。满脑肥肠的富商笑得合不拢嘴,养了母子俩三年多,发现孩子的眉眼越来越不像自己。

      那时候的宣意不过三岁,被宅院中缩首畏脚的娘亲养大,在新一年的生辰上得到一个新称呼。

      杂种。

      富商去查了当年的事情,知道宣意其实是柳郎的孩子。但他没有动怒,也没有打周氏,而是在第二天将这对母子从妾房贬去奴婢住的地方,并辞掉了每天倒夜壶洗马厮的夜差,让她和三岁的儿子顶上。

      后来周氏带着宣意逃过几次,挨的打也一次比一次狠毒。她没让儿子挨过打,最后一回放弃逃走,是因为有一鞭子抽在了宣意的背上,成日里吃不饱的他脸色惨白了好几日,背上的伤换了无数回劣质疮药,血晕得整件衣服通红。

      那道长疤就在臭烘烘的马厮和宅院的人里滋长发硬,一直在他背后劈了几十个春秋。

      宣意和他娘是八岁的时候被赶出去的。与其说是被赶,倒不如说是富商自己作出来的孽终于得了报应,逼的周氏发了疯。

      她疯过去的那天很平淡,甚至天气也好,万里响晴。富商要出门进货,来马厮牵马,看见坐在枯草堆前面看书的宣意,一脚蹬了过去。

      周氏在食槽前边听见响动,自然要跑出来护着儿子,抱着倒在地上的宣意就左问又哄,看得富商一阵恶心。

      他说:“你还对你那柳郎念念不忘吧,对他的野种还这么好。你知道别人当你是什么?”

      周氏低着头发抖,抱着宣意没吭声。

      富商怪笑起来,在这样一个时刻揭露了他开了整整八年的、低劣又恶心的玩笑。

      “你知道你那次跑出去藏得这么好,后来怎么被发现的吗?”

      “我发了通告,用五百两银子重赏把你交出来的人,无人问津了五六天,他是第一个跑来找我的。”

      柳郎自诩怀才不遇,一直有进京考试、到朝中做大官的夙愿,可他一直缺许多盘缠。

      可能他真心实意地爱过周氏,但也仅此而已。梦想是心头永垂不朽的热烈,周氏再好,也只是他人妇而已。爱过吧,过客的过。

      世人再昏黑,也有几样心头好吊着活下去;可周氏什么希望也没有。她的日子原本就是一条死路了,黑得看不见五指,柳郎是他臆造的灯。

      她原以为这灯是真真存在的,可现在他最痛恨的那个人将这盏灯翻出来摔散,跟她说,一切都是你的幻梦。

      富商一开始就知晓一切。可他只字不提真相,让周氏仅凭这份爱意垒积起生活下去的所有信念。然后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天,忽然抽走最初的那一块长成根基的砖块,看着这座垒成小山的生活轰然倒塌。

      墙灰之下,或许有人对周氏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愿意照亮你的东西。

      那时候周氏还搂着宣意,眼里却没了亮色。然后她突然松开手,哈哈笑了两声,疯了。

      我听到此处时,已经同云哉走到了河边。这时的长河畔有如金陵一般繁华,千灯如昼,游人如流。这样的光有什么是照不亮的呢。

      我说:“那柳郎真不是东西。”

      云哉却微微一笑:“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

      “人们总是不信对自己行过善的人,却轻信长期压迫自己的人。”

      周氏害了疯病后,成日里要么呆滞地坐着,要么傻嘿嘿地笑。往来人路过一个她就盯一个,黑漆漆的眼睛全无亮意,像来自棺材板里边的目光,直盯得人毛骨悚然,浑身发冷。富商嫌着晦气,没多久就把她连同宣意一起赶出去了。

      “后来你就跟你母亲终于离了豺狼窝,出去相依为命了?”我问。

      云哉摇了摇头。

      他说:“周氏是一个人走的。”

      云哉说有个词叫爱屋及乌,柳郎是周氏心头的那间屋子,他则是屋顶上那只羽毛漆黑的乌鸦。

      等屋子榻了,发潮发臭了,乌鸦不管飞不飞离,都成了平平无奇且讨人嫌的乌鸦。

      并且爱屋子时连同爱着乌鸦,恨起来时也会一视同仁的。

      宣意只是一个杯子,装着他母亲对心上人似水的温情爱意。后来富商把这杯水中关于柳郎的部分泼了,宣意再去看杯子时,发现杯底空了,没有一滴水是属于他自己的。

      他跟着周氏被赶出门,跨过门槛后,周氏傻笑着,甩掉宣意的手,撒开丫子跑了起来。

      他不是没追喊过。只是那句“阿娘你把我丢了”声音太小。

      宣意一个人在市井流落了大约十数日,竟在邻镇热闹的菜摊子前再逢周氏。她看起来精神正常许多,似乎寻了什么活计,正帮人看着摊子卖菜。

      菜场闹哄哄的人流与泥巴地的土腥气有如黏糊的蛛网,这个尚在芳华年纪里却满脸风霜的女人端坐在摊前,也不出声也不拉人,只静静笑着。如同躺进网中自知挣脱不得、却没有勇气自缢的猎物,等着各方隐匿的鬼将自己瓜分蚕食。

      宣意饿了好些天,一摇一拐地走上去,握住女人的手臂,张口喊道:“娘。”

      母亲笑了笑,将他的手捋了下去。

      “小童子,买菜吗?”

      他没有再将手伸过去,只退后两步怔怔地看。见那张脸的确是娘亲的脸,眼睛却真的是陌生的眼睛。

      任何一个路人,一个素昧生平者,都是这么看他的。没有痛恨或者爱意,只是不相识。

      后来宣意一声不吭地走回了街头。路过无数点心面饼肉铺,他那时候身上还有点碎银,闷头走到天黑,却在一家书摊前停了下来。

      他捏出一两银子放在手心里看,月光打下来,渡了银钱边上一点白光,竟让他觉得手指头微微暖了起来。

      他把银子推出去:“买一本百家姓。”

      那老板起先没瞧见人,从躺椅上微微探了头才看见宣意,挑了半晌眉才将书递给他。

      “你买百家姓干什么?”

      “找我爹。”

      宣意小心翼翼地抱起书,慢慢地走,不曾回头。

      后来到了近日栖身的破庙里,他摸出随身的小刀,闭着眼睛翻开书,郑重地剜下一个字,再睁开眼看。

      四下无人的荒天破庙里,他笑了一声。

      “嘻,以后我就姓方了。”

      三日以后,他向东走,遇见西来云游的少林天恩大师。

      大师不收徒,他便一直跟着,逢人歇脚露宿时,他便长跪不起。

      后来大师终于回了头,叹息着问他为何非要断舍红尘,非要出这个家。

      他慢慢仰起头,看着天上的云。

      “生有难平之事,死却可惜。”

      “那生当如何呢?”大师问。

      “当如……”他目光不动,竟合起了掌。

      “当如云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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