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桃

　　“我来找，阿曜姑娘。”

　　玉衡转首望向阿曜，待她解释。

　　可阿曜更是疑惑，一双眼儿睁的溜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白泽双袖在前，淡然说着：“阎摩罗王说，姑娘不在汤州就在天山储宫。”

　　......

　　这一天天的，都说些什么呢，人都给羞死了，愣是一句话把阿曜说得没皮没脸。
　　她同玉衡干笑一二，随口道：“阎摩罗姐姐倒是算得准......”

　　说来自从那日来与他答复，如今她与他溺在这储宫不知是多少个日子了，也......做了不知多少个日子了。

　　“你怎么认识他。”玉衡问。

　　颜色不是那么好。

　　“我不认识他......”阿曜才想到要与他解释：“人间一处有鬼患，我带了话给阎摩罗王，但好像不是鬼魂，不归她管，她说择日谴钟馗弟子来寻我，带他去蹲守那邪物，大抵就是他......吧？”

　　“有些失礼，还望太子殿下海涵。”白泽对玉衡拱了拱手，遂恭谨开口：“事不宜迟，我师父仍在渠山讨伐湿水鬼，还要等我去助，烦请姑娘移步。”

　　阿曜连忙搁下了手中笔，从桌案上跳起来：“嗯！劳烦你远来寻我，实在对不住，我这就同你去。”

　　随之捡起挂在亭栏上的细纱斗篷披好，系了斗篷领子，绕出九曲亭，“咱们走吧！”

　　可白泽却站在原地不动，面朝九曲亭，拱手道：“事出紧迫，还望太子殿下海涵。”

　　“他心宽着呢，怎么不海涵？”阿曜兀自拽着白泽的衣袂，“走吧。”

　　哪里就敢走，白泽又作礼，道：“望太子殿下海涵。”

　　阿曜这才木瞪瞪的转首回来，只见玉衡颜色不大好，目光在她拽了白泽衣袂的那只手上。

　　连忙收回手来，回至亭中扶着玉衡的肩蹲在了他的身后，在他耳上小声说了一句：“我走了？”

　　须臾，他才转脸来看着她，“我同你一起。”

　　倒也没那个必要，阿曜悄悄的将手滑下玉案去与他十指相交，点点话语如细语般酥痒在他的耳朵上，“左不过一个芝麻大的小鬼小怪，都不要阎摩罗王出手，还需你太子殿下亲自动手？”玉案下的交指握在一齐，轻轻叮嘱道：“你身上有伤，将伤养好了再说。”

　　绵绵软软，怪会哄人的。

　　只是他以为受拂刑的伤痕已全然消退，却是一些他自己看不见的伤处未愈，让她看见了。

　　可她却也没问他。

　　她都知道。

　　怪不得前些晚上伏在他的背上小声啜泣，见她红了眼眶，还以为是弄疼了她，问了却只摇摇脑袋。

　　玉衡颔首，对白泽朗声道：“去吧。”

　　今儿的天山无雪，在府门前化作一卷角白兽由阿曜骑乘了上去，奔腾着从沟壑陡峭去了。

　　府门闭，玃如稍觉不妥，不请自来，突兀的还来将他太子的人儿带走了......玃如说情：“我这师兄生性朴直，满脑子只有他师父给交代的事务，不太知晓个尊卑礼仪和利害干系，忒不成体统了些，还望太子殿下见谅。”

　　他并未说话，看着也未动怒，只拾起茶盏抿了一口。

　　风月堂，巷子。

　　白泽四足矫健，专走偏僻小径，携有一双羽翅，就是多么陡峭的山巅小径对他来说也不过尔尔。驮着阿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出了天山，奔腾过万里沼泽，振翅登祥瑞过海，三个时辰，抵达人间市井。

　　一程子下来，阿曜觉着，这世上再没得比他这一身还齐全的手足肢干了，有脚有羽翼，跑也跑得，跑累了就换翅来腾空，妙也。她阿曜的真身虽也有脚，可没得背上翅管用，跑跑跳跳就累了，撑不住一坨肥胖的身。

　　阿曜带他来到了风月堂顶上，二人坐在堂顶，等待巷子里人稀散。

　　“大约会往这儿过去，穿着金红霞帔，我想是她下葬时人给筹措的寿衣。”阿曜手指了指那深巷。

　　白泽好似胸有定数，比阿曜了解，只略略嗯了一声。

　　阿曜问：“你应当知道她是什么？”

　　“知道。”白泽果断，不等阿曜再问就已经开口告诉她，“是傀儡，尸首被人做成了扯线偶儿。”

　　这么一说，回想起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吕碧云身僵体顿，动嘴动脚都好跟一拉一扯似的......不过谁这么无聊，人死了都不得体面，拿来整这玩意儿？

　　“是谁有这邪门儿手艺？”
　　好奇得很，难怪那夜里她碰吕碧云的脸，沾了一指黏腻，是刷上了什么邪门儿的油料。

　　见阿曜那困惑的大眼睛在夜月中锃亮，如此望着他，他猛然收回眼，不敢再看。

　　白泽瑞眼，知人过往与来日。

　　他在这双锃亮的大眼睛中看见了不好的东西......

　　不吉的将来。

　　他默了一时，食指与中指并住掩在额头上，闭上了灵眼，不再往下兆。师父说过，不可干涉他人因果，不许推算他人的将来。
　　不看也罢，他是瑞兽，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渡不了旁人。掩了灵眼，才又看向她，回答道：“函息子。”

　　子夜，黑云蔽月。

　　一样的时辰，一样的青烟缭绕，巷子中隐隐出现了一个身影，伴随着低声吟唱，声愈近，影儿愈近。

　　踱着小碎步，往无垠深巷走来。

　　“来了！”阿曜指给他看。

　　“小声点儿。”

　　白泽挥手在她头顶打了个玄机手势，二人隐遁在了黑夜中。

　　阿曜不明白，悄着声儿说：“她看不见我们呀，上次来，我在她旁边儿打转，她那眼珠子木楞楞的，跟瞎子摸黑似的。”

　　“她看得见。”

　　？

　　白泽又复叙道：“你觉得她眼神呆滞，只因是画的眼，如果她看不见你，又怎么摄入你的梦去？”

　　也是......

　　“那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呢？”

　　“我此趟来，目的不在她。”

　　聪明的小脑袋瓜子想了想，又问：“函息子？”

　　“嗯。”

　　吕碧云仍手抱一把琴，自己弹唱，走近风月堂。
　　嘴虽唱，耳虽听，其实她那张脸上除了眼，别的都不中用，都是死的。只有画上的红眼是活的，给她红眼摄过的人会梦魇，身愈弱梦愈凶，将人魇得毙命。

　　白泽领着阿曜跳下了堂顶。不过一具死尸，莫要讲些惹她耳的，她不会有什么反应，只须隐遁着跟在她身后一尺。

　　一路跟随着，白泽开口：“函息子此人，是风月堂一条巷子的遗腹子。”

　　函息子此人，是风月堂一条巷子的遗腹子。早年他父是给人做殓尸行当的，在巷深处有个铺子卖棺材，身兼一门好手艺，他家的棺材仅是杨木、梧桐所造，却可比肩皇亲贵胄所用的楠木棺，尸首百年不腐，甚至赛过金丝楠木。因此常有显贵跋涉千里，远道而来，就为订一口棺，这样一个出色的匠人，难免招来同门嫉妒，被几人搭伙儿绑来摁在热油锅里给烹炸了。

　　烹炸了还当熏肉煮汤办席请人来吃。

　　大伙儿喝汤吃肉，只道肉香味咸，罢了回去总要找水吃，自此身上还汗了股怪味儿。

　　只是知情者少，除了摆席那死人，谁也不知这熏肉是个什么肉。

　　巷子里卖棺材的函家男人无端死了，那妇不肯多说，只说去外地给人做棺在荒山遇匪，给害了。可前几日还见着他夫在铺子前敲棺，明眼儿的都知函家娘子大了肚子，多是出了什么事儿，为保全腹中子才扯了谎，也不敢去衙门讨公道。

　　函家娘子诞儿，儿子累日长大，巷子中的人无不纳罕，都说函家哥儿阴气重......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闲人，这些个闲散之人最擅聚堆造言生事，说函家人做殓尸行当，阴气重，常制异棺，定是使了什么缺德的法子，损了阴德，函家男人死了，生了个儿子也承了报应，才得如今这副模样。
　　函家娘子不甘受辱，投河自尽。

　　幼子靠在这巷子讨饭为生，风月堂世代老鸨心肠软，常会施舍他些吃的，才长成了。

　　“是长怪了？”
　　有些不解，阿曜也是长怪了，没个尾巴，才受金乌那厮诋毁。

　　“不是。”

　　认真思量了一二，她忖道：“嗯......阴气重......面色不好？”

　　白泽亦然摇了摇头，淡淡道：“你一会见了，就知道。”

　　“这些个人可真坏，自个儿身上没有好本事，还不让人家有了，长了本事，那饭碗谁也抢不走，何必行凶，还残忍至此。”

　　“函息子的父亲不是不明白世间道理，为敛锋芒，早就不做自己镇上的生意了，都接远处的活儿，且一年只收十门生意，也是为生计。但是，不是给别人留了活路，人就会感恩戴德，倘若你生来就比他们出色，论你再如何修缮自身、谦逊做人，可只要你在活着，他们就会觉得刺眼。”

　　想了想，是这个理儿，好似多年疑虑堵在肠，登时畅达了一样，分外的肯定。阿曜坚定的觉着，金乌就是嫉妒她一个白团团常惹人喜欢，才拿她秃尾说事！可她就是秃尾也不碍着人家喜欢她，不觉在嘴上一二嘀咕：“纵然一身烈焰黑羽，奈何人缘差，没人喜欢......”

　　“嗯？”白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一想到金乌就气火攻心，难免上脸，可阿曜向来要名声，况修得了一副漂亮仙身，才不会将自己的缺陷说将出去。
　　“就是想着个恶臭的人罢了。”

　　来回往复，随着吕碧云弹唱着走了三转巷子，到了四转，巷子中骤然浓雾愈盛，就要看不见前头的路了。
　　白泽叩指化出一颗灯芯在指，借来天上圆月精华，得一白炽灯火在手。

　　她自是看得懂他这一引月取火之法，取的亦是阴火。阿曜在旁有些沾沾自喜，之于取用阴火一法，她都不必借月儿姐姐的力，就可自生一指焰。本想拿出来卖弄一番，可臭金乌的训斥又言犹在耳，况老头儿后来也与她说过不得在旁人面前施法......不听臭金乌的话，老头儿的话，却不得不听，想想便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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