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芳邻

　　接下来的几日，裴湛每日依旧一大早就翩翩而来，细心地帮青纾换药、包扎，陪她一起吃早饭。

　　尽管每次从院中出去就直接去了大理寺，但他从不穿官服来院中，只着寻常的家居衣衫，想必是想让二人相处着随意些，宁愿从院中出去后，在马车里换上官服再去大理寺。

　　天气凉了，阳光便变得和煦了起来，每日清晨在院中的桃树下两人静静的吃着早餐，相伴度过一段宁静美好的时光，她的手依旧包的象棕子，他依旧每日坚持喂她。

　　照顾病号嘛！这也正常，反正这个时刻院中人都躲的没影，她也指望不上别人，左右不过几日，坚持坚持就过去了，也就不纠结了。

　　习惯后两人相处就自然了许多，渐渐不觉拘束，温言软语的边吃边聊着，相处随意，在旁观者眼中甚至还有些温馨。

　　每日的早餐厨房也是变着法儿的换花样，除了各类养生粥，还有饽饽、汤团和各种糕点，小菜更是种类繁多，茭瓜脯、芥头、素火腿，醋搂黄牙菜、熏蛋、煨三笋、小松菌每日不重样的轮番上。

　　唯不上面条！

　　“一来喂的人辛苦，二来吃的人狼狈，不上也罢。”樱缇笑称这是秋娘的原话。

　　还真是设想周道！不遗余力！青纾无语。

　　裴湛亦吃的不亦乐乎，每日的话题从吃食聊到了从前在府上的时光，再聊到二人的小时侯。

　　“小时侯我时常是一个人吃饭，旁边有许多下人站着，还有一名老嬷嬷站在一旁注意我的礼仪，如有不当之处立刻会出声纠正。我的乳母则在另一旁劝我多吃一些，因为有时撤下去的食物剩下太多，我母亲就会责骂她。”裴湛回忆道。

　　“可是我一人高高的坐在上面，那么多人盯着我，实在拘谨的很，尤其他们必须等我吃完收拾好了才能轮到他们去吃，因而我吃饭时他们是忍着饥饿在一旁干看着的。”

　　“有一回，一名下人在一旁饿的肚子直叫唤，被我听见了，我拿了一块饼递给他，不巧正好被我娘撞见，我娘大怒，不能容忍我的东西竟被这些下人同享，于是那日服侍我的下人，通通拖去打了板子。”

　　他眼帘低垂着，有些无奈：“所以，我一向觉得，吃饭是件十分无趣之事。”

　　“那你母亲为何不陪你吃。”青纾有些讶异，不甚理解这皇族的育儿方式。

　　听洛熙公主曾经说过长公主当初子嗣十分不顺，如此艰难得来的宝贝儿子，自是疼到心肝里去的，但她并不知道儿子要的是什么，只是想让他一板一眼的照着自己的指令长大，觉得这样就是对他好吧。

　　“她从来都是自己独自一人吃饭，可能从小在宫中一直如此，习惯了吧，她不陪着父亲，也不让父亲陪我，三人各吃各的，只逢年过节一家人才一起略坐一坐，我小时候一度以为所有人家皆是如此。”

　　青纾愕然，生于皇室、长于皇室，却并不懂寻常夫妻子女相处之道，行事作风处处带着皇家的威严，却失去了平凡人家的欢快温馨。

　　作为母亲，却如高高在上的神祇不可亲近，突然觉得他出身皇族宗室、贵胄之家，享有一世富贵荣华，可连基本的天伦亲情都享受不到，不觉心生怜悯。

　　“及至大一些，外出赴宴应酬，推杯问盏，虚与委蛇。”

　　“后来去了军营，更是不必理会食物是否精致，礼仪是否得体，吃饭不过是为了维持体力。”

　　边说边夹起一块素火腿，送入口中细细嚼着：“不曾想，惟今日始知，吃饭竟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

　　“笋茶奉敬，素交淡泊，那大人今后可得好好体味食物之美了。”青纾眼波一转，笑脸上带着与平日不同的俏皮。

　　“哦，愿闻其详。”裴湛唇角轻扬。

　　“食物之美，不在品尝什么华盛大宴，而是实实在在的感受普通食材的本味，如这素菜类的食物之味，大体分为五类：一清，二洁，三芳馥，四松脆，五鲜。而兼具这五味之最的，非竹笋莫属。”

　　青纾指了指面前这碟煨三笋，“更有好美食者评之：蔬食中第一品也，肥羊嫩豕，何足比肩？”

　　裴湛拿起筷子细细品尝起来，点点头：“唔，丰腴鲜嫩，兼具荤素之美。”

　　又夹了一筷递到青纾嘴旁，青纾随口吃下，两人相视一笑。

　　“听闻顾大人夫妇一向伉俪情深，家中定是温馨合美的。”

　　“我爹一向行事冷硬的作风在外，在家中却是一位十分温和的好父亲、好儿子，对我母亲更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直至我母亲过逝多年，也不愿再娶。”

　　在她心中，顾氏夫妇是唯一让她羡慕的夫妇，令她相信世间还有伉俪情深，在这个妻妾成群男权年代，还能独善其身，！不过老天似乎太善妒，见不得圆满，以致佳人早逝，天人永隔。

　　“如遇相知相爱之人，惟一人足矣！”裴湛垂眸叹道，自己的心意逐渐豁然开朗。

　　晨光里，秋风轻扬，几片黄澄澄的落叶打着旋，悠然地落在青石铺就的地面，墙边一口水井，井前搭着一根翠黄的竹杆，上面挂着几串腌制的咸鱼和风肉；

　　竹杆往前丈余，是并排安放的两张八仙桌，桌上整齐摆放的几个竹篾，里面晒着些各类杂菜，微风习习，传来微微的干菜香味；东首那间当是厨房，里面蒸腾着食物的香气；

　　北边厢房的房檐下，几簇金黄的菊花开的正盛，墙角一丛芭蕉树，开出鲜红与嫩黄的花来，香气清新宜人。

　　两人抵足而食，眼角眉间皆是笑意。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这日早晨吃的是芋羹，是以芋头煮熟捣烂加红枣、核桃、杏仁、芝麻、莲子、蜂蜜、桂花制成，香甜柔腻，十分可口。

　　青色的瓷碗，浮漾出若隐若现的淡紫，在这如梦如幻的色彩中，点缀着些许的绛红、杏白、浅黄，是青纾平日喜欢的甜点之一。

　　只有一样不足，就是容易有余渣残余在嘴角唇边，不是余些芋泥，就是余粒芝麻，再不然就是余点桂花。

　　于是每吃完一口他都需拿起帕子帮她擦拭唇边，隔着桌子总是伸长手有些累，他干脆将竹椅搬到她跟前，自己也不吃了，先紧着喂她吃完。

　　日光笼罩下来，绿树琼枝，处处泛着柔和的光芒，嫩白如瓷的肌肤，鲜嫩的粉色唇瓣闪耀着别样的光泽。

　　裴湛避开眼，垂下眼眸，勺子在碗中无意识的搅拌着。

　　“手已基本恢复了，明日再来换次药就差不多了，等新肉长好就与从前无二了。”

　　太医的原话是嫩滑细腻更胜从前，裴湛心中觉得她的皮肤原就十二分的好了，没有更胜的余地！

　　“这几日会有些痒，可千万不能去抓，也不能去撕上面的干皮，将伤口重新撕开就麻烦了，若实在痒不过，可用些清凉止痒的药膏擦一擦。”

　　裴湛边搅着芋羹，边絮絮叨叨的在耳旁叮嘱着，青纾点头应着，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没有提醒他这些刚换药时已经说过一遍了，他的眼眸温和细长，睫毛又浓又密，再加上微微上翘的唇角，让俊雅清冷面容平和亲近了许多。

　　此刻低垂着睫毛，絮絮叨叨着，竟似只惹人怜爱的小兽。

　　“今日只裹了一层棉布，只需略微遮盖一下避些尘灰，自己还需小心些。”

　　“唔。”青纾又乖乖的点头应下。

　　“今日怎这般乖巧？”裴湛查觉有异，猛的抬起头，撞上一对亮晶晶的黑瞳，隐有光泽流转。

　　青纾倏得收回目光，随意说道：“劳烦大人每日都来帮我换药，唯只剩一日了，定要好好珍惜啊，要想再有下次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你休想再有下次。”裴湛陡然变色，俊脸一沉：“你给我听好了，今后无论我是何情形，你都给我躲的远远的。我就是血溅当场，也绝不允许你衣裳上溅上一滴。”

　　青纾吓得一手捂住他的嘴，生怕一语成谶：“你胡说什么！”

　　细嫩的小手隔着一层棉布贴在唇上，清凉的药味泌入鼻中，面前的人儿美目中满是担忧，他努力平复心中的悸动，轻握住她的手臂，缓缓出声：“我就这么一说，但你要记住了，今后可不能让自己再受伤了，行吗？”

　　怕他再说些不吉利的话，青纾忙点头应下。

　　裴湛安下心来，将碗中的芋羹喂完，才自己吃了起来，他原不喜这糊成一团的东西，今日尝着竟还不错。

　　“中秋夜我陪父亲吃饭，听他说起原来他跟顾大人竟有同榜之谊，当年前三甲文采相当，顾大人因相貌出众被钦点为探花郎，他说起三甲一同骑马游街时的盛景。那一日，京中万人空巷，人人争睹探花郎的风采。”

　　“难道不是因为状元郎同样俊美出众才有这空前盛况，听闻还惊动了公主们争相竟看。”于是才有了你，青纾心中笑道，看来这位裴附马甚是谦逊低调。

　　“哈哈哈哈，可惜之后两人只吃了场宴席就再无机会相见，早知他们早年有这样的关系，我就应早早提醒他，这位顾探花将来会有一个十分聪慧美丽的女娃娃，你不要错过机会，早早下定。”

　　“那时也没有你，你去何处提醒于他。”青纾笑道。

　　“哈哈哈哈！”

　　父辈年轻时的趣事不觉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两人互相玩笑着，开怀大笑起来！

　　“要是能早些认识你，你就不必受这么多磨难！”裴湛默看了她一阵，叹了口气。

　　“现在认识也不迟啊！”青纾漾着笑意。

　　“对，不迟！”

　　裴湛定定地望向她，双目温柔中隐有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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