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知惜故年

　　如果从天地初开时说起，便有些久远了。
　　那就从遇见满月的时候说起。
　　那时候，叶枫晚还在亲力亲为，凡事都有朔月出谋划策，如同一个将军身边的军师，而那时候的冥界不仅有鬼差判官，还有各据一方的鬼王，还有相连很近的魔域都在虎视眈眈，冥王带着手下一边东征西讨抢地盘，一边还要处理事务。
　　朔月是首席判官，长期一身白衣示人，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常常换着不同的扇子搭配衣服，既温柔且斯文，像他这样的判官，压根就不像判官，像谪仙。
　　鬼王们被叶枫晚带着手下灭得只剩几个比较狠的，打算联手起来对付叶枫晚，而那时候，鬼王追予便是第二厉害的鬼王，朔月知道追予的生平，谈了两个月，把追予劝服，投到叶枫晚手下，赐名——满月。
　　满月很喜欢当判官的感觉，每一个判官都会有一个愿望作为交换，满月的愿望是保住当年手上的鬼和其他几个鬼王，让他们投胎转世也好，好好在冥界游荡也好。
　　满月以恶鬼的身份当了好几十年鬼王，甚至感觉到自己强弩之末离灰飞烟灭不远了，本想联合其他鬼王放手一搏，将冥界抢过来，推倒叶枫晚的管理。没曾想过自己可以做判官，朔月仿佛是从天而降将他从泥沼之中拖出来的手，他们两个，一个仁，一个义，倒是让叶枫晚学得有几分人样。
　　时间最美好的莫过于此刻，满月刚成为判官，同时也解决在冥界几个盘据一方的鬼王，将他们地盘全收在冥界管辖之中。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冥界的街道，好几个判官都提着萤灯来来回回走了很久，两个时辰仍然一无所获，朔月气得握住拳头低声骂道：“这次非得打爆叶枫晚的脑袋不可，你们几个别拦我。”
　　这回原是叶枫晚公务太累实在忍不住，偷偷带上几个鬼差出去玩花牌，一摞公文等着他盖章，这么一走了之，朔月恨不得抓回来揍他一顿。
　　话音刚落，满月在远处走来，走路带起的风吹起他的黑色披风，有两缕发丝狼狈地垂到额前，稍显狼狈，满月小声道：“公子贪玩，公务繁重，我们该体谅他。”
　　朔月在他眼神之中知道了点想法，整整自己衣领，清清喉咙改口道：“是，朔月明白，这次若是寻回公子，我自会斟酒赔罪。”满月会意地微笑朝他点点头。
　　叶枫晚鼻青脸肿从拐角走出来，他带出去的几个鬼差也走出来，怕朔月又说话不算数，站在满月身后，没好气地对朔月说：“不许秋后算账，不许拿公文烦我，不许再塞公文给我。”
　　“朔月不敢，”朔月本来还想抓他回去，再塞点公文逼他看，但见满月把他打得鼻青脸肿，还不敢吭声的样子，还是放过他吧，好歹也是冥王，要给冥王留点面子，“知道公子操劳，本该分忧，奈何公文需要冥王做决策。”
　　叶枫晚迅速在衣袖里掏了一个印鉴塞给朔月，然后连忙又躲回满月背后道：“冥印给你们，没到盖冥玺的级别不要烦我，我要去抓鸟揍狗钓鱼扑蝶！”
　　这大男人要去扑蝶？朔月本以为看到叶枫晚被揍得鼻青脸肿已经是奇迹，更奇迹的是他居然敢说出扑蝶？满月帮口劝道：“公子是信任朔月才会给冥印。”
　　朔月也懒得装，合上折扇道：“难不成我自己给自己谈了个祖宗回来？满月你这么宠着公子，怕是要把他宠坏了。”
　　满月在身后打着手势，示意叶枫晚快走，叶枫晚连忙拉着一起玩牌的鬼差跑了，满月上前几步拉住他的手肘，劝道：“他这鼻青脸肿的模样怎么在判官鬼差面前立威，给公子放几天假，等他玩够了再去劝几句。”
　　朔月没办法只好同意了，不过自己跟了叶枫晚这么久，也没见谁能让他鼻青脸肿，问道：“他为了溜出去玩，让你揍成这样的？”满月点点头，“奇了怪……”
　　“哪儿奇怪？”
　　“公子见这么多往生魂也没学到点人样，倒是你跟在身边没多久，就教会他装可怜博同情的本事。”
　　满月笑了笑，帮他提着萤灯，扯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别管这么多，我们拿酒去，一边喝酒一边看公文。”
　　朔月与他相视一笑，嗔道：“我们当判官是有多惨啊，喝个小酒还得工作。”
　　可是叶枫晚也算真实交权给朔月了，他们之后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没办法逼他拿回冥印，朔月几乎是接了一个烂摊子在手上，花了差不多四五百年的时间才把冥界秩序整理得井井有条，本来同为鬼差，有一小部分不同意，但满月总用拳头让他们服气，也勉强把秩序整理好了。
　　满月跟在叶枫晚手下几千年，好的没学多少，倒是学会合伙去偷朔月的酒喝，朔月酿酒很厉害，别说整个冥界，就算加上人间都没有一杯比得上朔月亲手酿的美酒。
　　那时候满月沾了酒瘾，嗜酒如命，干脆拿酒去审恶鬼了，那酒便是徊梦——
　　一开始的徊梦，就是为了让恶鬼吐出真相而酿的，恶鬼不能投胎，只能在冥界被关押至灰飞烟灭，所以冥界负荷很大，而徊梦能让恶鬼懊悔，洗去怨气从而投胎。本来也相安无事很久，用徊梦确实有效。
　　寻常恶鬼喝过一两次就基本可以投胎，他们也不知道多喝几回的后果，直到有鬼差好奇喝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一次当着很多同僚面前只剩一具行尸走肉的身体……他们才发现徊梦是有副作用的。
　　关于徊梦和朔月的传闻多到满天飞，更甚者说朔月用酒控制冥王，满月忍不住，为了帮朔月洗清谣言，亲自喝过一次……
　　徊梦很甜，甜到忍不住继续喝。
　　叶枫晚用冥玺盖了一份公文，将徊梦一刀切，整个冥界都不能再用，剩下的徊梦全部销毁。
　　但朔月对每一种亲手酿的酒都有感情，叶枫晚拗不过，将几瓶特殊年份藏在自己的寝殿之中，算是帮朔月留了一点纪念。
　　满月和之前喝过徊梦的鬼差一样，离不开第二口，第三口……
　　那在梦中，满月见过什么？以前试过一回，满月趁着和朔月都酒醉三分醒的时候，顶着七分醉意，满月伸手向着月光的方向说：“我想，我可能很久以前就……”喜欢你。
　　他以为三分清醒，七分醉意，剩下九十看天意，怎知剩下的九十是看心意。
　　朔月看着他伸向月光的手，想等他说下一句，可是迟迟他说不出口，朔月借着酒意问：“就当我是最好的朋友吗？”
　　“我……”满月连忙摇头，把手收回来，他们这几千年来，被冥界称为文武判官，一个爱穿黑衣，一个爱穿白衣，满月还以为他早就明白自己的心意，哪知却说最好的朋友。
　　朔月笑了一声，把手里的酒一口气喝光，就想等他多说几个字，不要说爱那么高级，哪怕只说一句喜欢，或者一点喜欢，再或是有好感也成呀。
　　明明双方心意相通，也朝夕相对，随便哪个说多一两个字……也好。
　　“算了。”满月用酒把三分的清醒填满，靠在桌边睡去了……
　　明日醒来，他们仍是最好的搭档，最好的朋友。
　　徊梦将他们之间没说的几个字，填满了。
　　果然那夜抓不住的月光，是用酒填满的。
　　满月的梦中，不知道是谁把最后的几个字说出口，也许是徊梦替他们填满的。梦中的他们心意相通长相厮守。
　　可是他们两个仿佛哑了，谁都不说，就怕戳破一层窗户纸，连朋友都做不成。
　　新月跟了朔月满月几百年，亲眼看着满月喝下徊梦，也亲眼看着朔月为了试解药而喝了徊梦和问情……问情是有效的。
　　他们携手走来，碎骨而去。
　　满月为了抢酒，带着寒水狱的恶鬼造反，新月帮他去叶枫晚手上偷酒，朔月为他酿的问情眼看马上要酿好了，而满月又踏回那无间泥潭里……
　　就差了那么一丁点，他还能继续是武判官……满月被恶鬼吞噬殆尽，如同几千年前他身为鬼王，却投到冥王麾下，早就该被恶鬼所噬。
　　此后，冥界再也没有造反。
　　满月等不来那口单独为他酿的问情。
　　问情解徊梦的唯一方法就是——用对方的眼泪酿一坛问情，只要喝下去，就会忘记哪个将徊梦有关系的一切。
　　朔月最后清醒的一句话：“其实我也喜欢你。”
　　朔月为了试解药，喝过一回徊梦，用问情解了，但是亲眼看着满月带着恶鬼造反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仿佛看见了几千年前的鬼王追予……
　　其实谁也不知道朔月最后有没有想起追予或是满月。
　　但属于满月的那份问情酿好之前，朔月亲眼看着他被恶鬼吞噬殆尽之后，喝了最后一次徊梦，魂魄永远留在梦中。
　　也许是想起来了。
　　此后，没有文武判官，只剩鬼差新月升职接手了他们的业务，撑了好几十年才有缺月。
　　满月肯定灰飞烟灭了，朔月不知道游荡在哪儿，他活着在快死的时候，叶枫晚给了他一个愿望，选择死还是当判官，朔月选了永远活下去……谁也给不了朔月最后一点体面，他的身体变成了行尸走肉，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可能是好事。
　　对朔月而言，梦中的满月在身边，自己也活在梦中，可以有很多很多时间亲口对他说一句：“我爱你。”
　　再也不会差几个字。
　　梦中的满月也起码是满月呀……
　　还好新月也遇到了她的缺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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