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

　　第二日清晨，莫笑芙醒来之时，霍殊已经不见踪影。她褪下黑衣，换上书院学生统一的白衫褐袍，而后从竹屋中出来。

　　外头雨露初初，昨夜方停歇半宿的雨又下了起来，已是第八日的雨了。她起得还算早，并没有太多人在两排竹屋间的通道上走动，这里指的是新学生的这一带。耳尖的她已经听得到竹屋另一侧的响动声了，几乎都向着林子的尽头，倒似都奔着什么而去的。

　　她跟着人声走了一段，便看见从另一处通道走来的林瑶，也是一身乖学生装扮，二人互看一眼，似乎都觉得有些好笑，“林公子早。”

　　“莫姑娘早。”

　　互打招呼后，随着渐多的人群一起行去。林子尽头拦着一堵长长的矮篱笆，此时篱笆边上已经站满了去年的老学生，神情专注。少数一些今年的新生也挤在这里，相比起来他们的反应就显得比较特别，不仅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还不时发出大惊小怪的吸气声。

　　莫笑芙一眼望去，便看见霍殊也站在篱笆边，比较意外的是她竟然将面纱摘了下来，和其他人一样着白衫褐袍，加上她的容貌不算特别，也称不上秀丽，若非见识过她的真面目，站在人堆里必定是认不出她来的。

　　莫笑芙挑了个人少的地方站好，一眼便明白其他新生的反应从何而来。

　　篱笆另一侧是一个陡极的斜坡，地面一直往下低了三四丈后，是一大块寸草不生的空地。空地很长，从她这个角度看不见有多宽，空地对面则是一整片两层的阁楼，同样隐在高大的树林子里，只看得见些大意。那么，中间这块空地便是从这片林子中伐去树木凿出来的。

　　此时，千余名着装为褐色束衣装的青玉阁弟子手持墨剑，在练一套统一的剑法。这剑法极漂亮，身姿飘逸，宛若游龙，千余人步调一致地舞起来，如同一人分出千影般。

　　饶是以俊美出名的“梅生公子”林瑶也不禁赞叹起来：“果然名不虚传。”

　　莫笑芙偏首看他，“怎么，这剑很有名？”

　　无论她说出什么话，林瑶也不会惊讶了，他道：“这剑不怎么有名，是哪套剑法并不重要。有名的是这千人剑阵，行止如同一人化千，怎么会不出名？这剑阵应该就是青玉阁今年入阁考核最后一场的助兴节目。”

　　“这剑阵漂亮是漂亮，倒看不出有大用。难道敌人来袭时，己方的人动作划一就能退敌？”莫笑芙不以为然。

　　“此言差矣。”旁边一个柔婉女声轻轻反驳。她看去，发现站在她边上女子，容貌清丽，五官极周正，峨眉淡扫便美丽非常。同样身着白衫褐袍，这名女子却显出一份与众不同的温婉端庄，此时她出声驳了他人，感到缺了礼貌，不再出声，以眼神询问对方。

　　“请说。”莫笑芙非常配合。

　　“青玉阁弟子入阁首要条件，不是武艺高人、才艺出众，是有合作之心。这千人剑阵中有武艺超绝，也有泛泛平庸，再来人多，东侧望不见西侧，却要做到协调一致，如同一人，这其中蕴含着的同伴间的默契，正是一盘散沙的江湖人最缺少的，也是青玉阁最出色的地方。”

　　“原来如此……”莫笑芙沉吟，忽而一笑，“也就是说，入阁考核，考的是合作而不是个人。那么，这半年的书院生活，实际上是要考察哪些人最有团队意识，是吧？”

　　“是的，”身边的那名女子嘴角微弯，露出浅浅的笑意，她看着莫笑芙的眼睛，神态即温柔又不失礼，“莫姑娘，小女子南宫文。”

　　“你都识得我了，我也不必自我介绍了。”

　　“自然识得，莫姑娘名人榜十八的排行，怎会不识得？”南宫文丝毫不提莫笑芙曾经闯入她马车中欲行劫掠的事迹，像是根本忘了有那么一回事。

　　莫笑芙“哈哈”笑起来，说：“惭愧惭愧。”

　　场上，剑法已毕，千余人散开来，分成一个个小团队开始每天的晨练，从对面的林子里也渐渐有蓝衣人甚至白衣人三三两两跃下斜坡，开始晨练。

　　这时，不仅是新学生，便是老学生，也更加聚精会神了。莫笑芙晓得，正当而绝佳的偷师机会，可不是在哪都能碰上的。

　　×××
　　第二堂课，授课先生是先前曾听说过的白先生。

　　授课地点在刘翕的教楼晓丹阁顶层。晓丹阁是一座六角阁楼，顶楼窗大，有三面微微入雨，不算很潮。莫笑芙等人自阁楼外廊道进来时，都有些奇怪，这层楼空空荡荡什么摆饰也没有，只中间随意摆放着五张绣架。

　　这位白先生有些派头，上课时间到了，这些个生性闲散的武林人难得能够准时做一件事，先生却还没到。

　　一行二十人昨日上了刘翕一堂课便匆匆散去，并没有好好认识对方，尤其今日都换了书院学生统一的服饰，所有人看起来皆是乖巧许多，连带着魁梧刀客也生出几分雅气来，此时所有人散开，站在各个窗前，看似不经意欣赏窗外景色，实际上都在暗自打量其他人。

　　二十人里，只莫笑芙与霍殊两名女子，至于年龄分布，这个班是四十队人里最为年轻的，甚至还有一名只有十二岁的少年，而风度翩翩的梅生公子林瑶因近了而立之年，竟成了这队人里最年长的一位。加上他声名在外，似乎便成了在场最有威望的人，于是，他阖上桐骨扇掌中一敲，首先开口：“各位同道，昨日起，咱们在此的二十人就都是同窗了，以后还要相处半年时间，若是进了青玉阁，便是同门，江湖漂泊，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此番际会就是难得的缘分，当好好珍惜。太湖林瑶，见过诸位。”

　　他说话时候，大部分人看过来，倒有两三个不搭理他的，而莫笑芙离他最近，也算说过几次话的，自然不能不给面子，便学着他环视一眼全场，眉眼带笑，没几分正经地应一声：“北海莫笑芙。”

　　“洒家便是那‘眉山铁爪’班长河！”

　　“单飞氲，浙江丽水人。”

　　“……”

　　一番介绍下来，气氛活络不少，不少名字是大江南北威名赫赫的，不少也是第一次听说，众人脸上表情变化多端，甚是精彩。一直轮到门口处，却没人搭声，身边的人喊一声：“到你了，快说啊。”

　　那人还是没反应，莫笑芙看过去，不是霍殊是谁？她背朝着里面，眺望着远处的山似看得出神一般，旁边的人再喊她一声，她才终于回过头来，冷冷地问了一句：“有什么事？”

　　那人愣住。林瑶展开桐骨扇，露出描着梅花的一面，笑着圆场：“‘一步千里’霍殊，江湖中最有能耐的独行镖头。霍姑娘不必介绍，在场又有谁不认得？”

　　有人笑起来，霍殊似乎有些尴尬自己就这么成了众人的焦点，随意点点头，转回身去，半途眼神又定住，因为和莫笑芙斜斜打量她的眼神撞上了，眼微微一眯，凝出一道冷光。

　　不高兴了。莫笑芙的神色越发得意，还是盯着霍殊看，这独行镖头表面上看似平淡无波，实际上颇容易动怒，而她偏晓得怎么做最能惹怒她，比如像现在这肆无忌惮的打量她。

　　便在这时，楼道口传来女子对话时轻轻的笑声，白先生终于来了。

　　出人意料，白先生是一名气质妩媚的女子，柳叶眉弯，凤眼微挑，唇上抹了鲜红色的胭脂——外披着先生统一的白色儒袍，却隐隐现出白袍下贴身绯色绣裙上的繁复花纹，白袍添上的书卷气衬得她的身形倍加妖娆，每走一步，顾盼间都是流转的风情。

　　莫笑芙不是男子，自然对美人没什么感想，白先生一走进来，她便忽略她全身上下引人注目的地方，直直看到她脸上去，这直接的一看便发现，白先生的相貌其实很普通，但是，似乎有些面熟，仔细一看，却是分明没有见过的。

　　“你们都进来。”白先生笑着招呼跟在后面正说笑着的几名女学生，而后完全走进室内，慢慢扫一眼众人。那些站得歪歪扭扭的人被她一扫，不禁面上发红，站直来，站得笔直的就再挺腰收腹站得更直。

　　“白老师好。”林瑶有礼，阖了扇子，首先行礼。其余人反应过来，却有些不大乐意的，毕竟这白先生年纪不大，让他们这些个大老爷们行长辈礼是有些难为情了。莫笑芙也不出声，就看着，倒是霍殊竟然也乖乖地喊了一声“白老师好”。

　　白先生倒似不甚在意这些，她自我介绍道：“我是白秀池，负责你们的一部分学业，我教的是，暗器。”

　　这倒是够惊人的，众人原本还当这绣架是用来教刺绣之术的，况且青玉阁行事算得光明，没人料到课程里还有暗器这一门，闻言惊讶看去。只见白秀池微微一笑，轻轻一撩耳边吹落的发丝，而后便有破空声传来。

　　莫笑芙心下忽然雪亮，在她撩发前便脑袋一偏，状似无意地闪过那疾速飞来的细小发丝。其他人没有这等反应，数声呼痛声同时响起，有六个人捂着脸趴下去，那动作便似被长辈打了后认错的姿势。

　　白秀池心情颇好，笑起来眉眼更弯，她说：“一峯书院院规第一条，尊师重道。”

　　说完这句，她施施然转了个身，转身间隙却仔细看了莫笑芙一眼，显然她的成功闪避引起了这个先生的注意。

　　白秀池走到窗边，对众人道：“众所周之，一峯书院是青玉阁下属书院，所培养的学生也是为了壮大青玉阁，因此我们的课程都按照一个标准青玉阁弟子该拥有的能力展开。在这门课里，我会尽我所能教给大家有关暗器的知识，能学多少就看各人的本事，若是不当心在上课的时候丢了性命，也是你的造化。”

　　言下之意就是方才那样的情形时常会有了，有些人便乱起来。莫笑芙看了一眼四周，只林瑶神色不变，似不甚在意，当然还有霍殊，压根没听先生讲话。

　　“有什么疑问，课前不妨先提出来，”白秀池一抬手，指了四处张望的莫笑芙，“这位同学，你有什么话便说来吧。”

　　“我？”莫笑芙一挑眉，她没说话，先生倒指了她，于是偏头一想，问了个众人都有的疑惑，“一峯书院本季收了四十队学生，每队学生一位引导老师，另有只管授课的老师，如此算来至少八十位先生，据我所知这些先生授课内容几乎没有重叠之处。而且，每一位先生都是所教领域的佼佼者，他们拥有的本领，再聪慧的人都需要花相当的时间才可习得皮毛。一名合格的青玉阁弟子，怎么可能同时习得八十位先生本事的精髓。半年时间，书院里的千把人里，恐怕没有人能够有‘一个标准青玉阁弟子该拥有的能力’。为此，学生很迷惑，请白老师为学生解惑。”

　　“你问的很好，”莫笑芙的最后一句话，白秀池似乎很受用，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笑眯起来，她说，“首先我要纠正你的几个错误。其一，书院中的先生们，每个人都有潜心研究的武学，但却算不得各学类的佼佼者。毕竟各门各派间有隔阂，我阁虽大度，也无法做到将最优秀的与你们这些尚未确定选择的人分享。真正的佼佼者，你们若能进阁，自然有见识得到的时候，若不幸日后成了敌人，或许也有见到的机会。”

　　她顿一顿，成功地看见多数人露出的惊诧神情，才继续道：“其二，书院中共有九十六名先生，以后你们会一一见到。这九十六位先生在青玉阁中的排行你们不需要知道，你们只要清楚一点，这九十六人的水平即代表了除青玉阁之外、这整个江湖的一流水准。”

　　白秀池再看向莫笑芙，“这位同学，即便是你，在半年之内也无法习得我的全部所学，何况其他人？更莫说其余九十五位先生的看家本事。你们所要做的，是看穿先生的伪装，逃过所有可能的危机。一个合格的青玉阁弟子，所需要掌握的能力，不是九十六门绝技，而是拥有在面对这九十六门绝技的时候，最大限度保护同伴以及自保的能力。”

　　她说：“而我，再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会尽我所能，向你们展示江湖一流的暗器本领。我对你们的要求很简单，希望你们回归江湖之时，若遇上与我同一级别的暗器家，至少要做到全身而退。”

　　她说这话的时候，凤眼微带笑意，妆容艳冶却生出庄重之感。莫笑芙待这样的人是最不轻侮的，她眉目间虽还是一如往常不见严肃，然而眼神凝定住时，却也显出些认真，微颔首，她说：“谢白老师为学生解答，感激不尽。”

　　林瑶有些惊讶，心道原来这玉溪女侠也是会低头的。

　　白秀池笑起来，道：“青玉阁弟子，很多时候面对的不仅仅是五大三粗的武林人，有可能是文邹邹的迁客骚人，甚至是美丽可人的女子，这时若是放松警惕，多半就是在寻死。我的第一堂课，就考考你们的应变速度。”言罢，她一招手，等在一侧的五名女学生上前来。这五人明显是白秀池班上的学生，皆是一身紧身绣裙，此时上来朝众人行了一礼，在这些人不解的眼光里坐到了五张绣架之后。

　　五张绣架围成一圈，这五人背对着同伴坐好，面向诸人，姣好的面容上有着淡雅的微笑，看来便知是出身大家的闺秀。这五人看来是丝毫无害，相反地，算得相当地赏心悦目，但是方才闲散的二十人在白秀池一进来的示威后早已凝起神来，再加上之后的一段话，面对此番阵仗众人当然不会认为是要绣花给他们看，于是互相看一眼，皆集中精神来对付。

　　白秀池倚在窗栏上，看着这些人间的互动，眉梢微扬，音调却显得不怎么有真心，她说：“诸位，可小心了。”

　　话毕，五名女学生微微低头，右手同时拈针，左手扶着绣面，姿势优雅美丽，在众人紧张无比的视线中刺下第一针。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众人不敢分神，却很有些讶异。这时，只见一名女学生微微抬手，拈了一个针花，她对面窗下的人“啊”的一声惊呼，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旁边的人惊悚地看去，方一分神，皆在瞬间被飞针刺中头部穴位。原本严密的阵营有些乱，分神看去的人增多，于是惊呼声在片刻间连成一片。只一眨眼的功夫，已有八人被飞针刺穴。

　　没有人看见针自何处而来，饶是莫笑芙眼力极好，也看不出那些女学生是在何时飞针刺人，更别说飞针的影子。她凝神盯着那五名女学生，她们仔仔细细绣着花，没有抬头，没有分神，更没有聚力的动作，然而阁楼中被刺中的人却越来越多。这怎么可能？

　　此时，似是感应到危机，莫笑芙蓦地偏过头去！这动作完全是本能，她实际上压根没有察觉到任何声响，然而这一闪，却使得她的眼睛极快捕捉到那一丝疾速闪过的银亮光芒。她一手推上扇叶，只听其上“叮叮叮”三声锐响，于是立即出声示警：“出针的人在外面！离窗口远点！”

　　林瑶距离她最近，闻言迅速推上另一扇窗叶，没想到其他人也都有样学样。“砰砰砰”数声关窗声后，整间屋子因为无灯，立时暗成一片。莫笑芙险些气死——屋子中间坐着五个实力不明的拈针女子，这些人为了躲避危机竟然敢在黑漆漆的环境中面对这些人，简直不知死活——果然，屋子暗下后，东角处还是响起有人中针的声响，并且比起先前的痛呼，这一声更接近于惨叫。

　　近处一人因不能视物，转身便再去开窗。林瑶刚喊出一声“慢着”，那人已经拉开了窗子，立时便被从窗外飞来的银针刺中门面，脑后也被扎了几针，惨叫一声，晕倒在地。林瑶接住他，身侧风劲一动，有一人趁他二人挡在窗前之际，一个掌刀劈去，将那整扇窗叶打了下来。他抬头看去，发现那人正是莫笑芙，她一闪身一抬手，另一半窗叶也被劈落，速度极快，不带半分犹疑。

　　莫笑芙劈开窗扇便离开窗边，林瑶抱起那名昏迷的也躲在一边。这时，自这个窗口投入的光线，使得屋内稍微亮起来，恰恰现出正面白秀池的面容，带着看戏的笑意。五名女学生不受光线阴暗的阻碍，仍旧低头绣花，仔细得不能再仔细，丝毫不分神，却还是有人中针惊呼。

　　当真是好一阵的人仰马翻。

　　晓丹阁在整个一峯书院中段，因此当十几名不省人事的学生被书院医师队一一抬下楼之时，好些新学生在津津有味地围观。而在晓丹阁一楼教授易容术的刘翕听见外头的骚动出来，见自己所带的队伍当众出洋相，不仅没有被气得跳脚，倒还一脸见怪不怪的神情。只是，当所有昏迷学生被抬下来后，后头还跟着四名学生，这使得他反而有些惊讶——那四人虽然都捂着脑袋，显然都没有全身而退，却是保持着完全的清醒。

　　莫笑芙走在四人最后，捂着脑门上的痛处，恶狠狠地瞪向“哈哈”大笑的人群。

　　这就是莫笑芙所在队伍的第一堂暗器课，结果是全军覆没。

《天之痕同人之天之劫》
侍花的文，很喜欢她行文间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