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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李八门子传来消息,乡亲们为抗联筹集了一些粮食,藏在后山根的菜窖里,让抗联派人去背。
现在正是苦春头子,粮食金贵。敌人对粮食封索得特别严。为了这些粮食,白桦、李八门子、柳二楞费了不少周折。他们让可靠的乡亲帮忙多买一些粮食,然后一点儿一点儿地积攒起来,已经攒下了千八百斤粮食。
抗联派出十个身体结实的战士连夜去运粮食。运粮队由山槐负责。他们在黄昏的时候动身,估计赶在天亮之前能回来。
山槐来向杨华告别。
杨华说:“现在敌人封索正严,一定要小心。”
山槐说:“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我等着你回来。”杨华轻声说,“这次你去执行任务我怎么这么不放心!”她说着,用双手搂住山槐的脖子。
“因为你跟我好了呗!”山槐顿了顿,轻声说,“别这样,等我回来……,我回来就来找你……”
“我不想偷偷摸摸的,那样挺丢人的。”杨华噘着嘴说。
“好,明天我就向首长申请,我要正儿八经地和你结婚。”
山槐又来看榆树。
榆树听说山槐要去张家湾背粮食,就说:“我要是不受伤多好,能和你一起去。我也挺想哥哥嫂子的。你见了他们给我捎个口信,就说我想他们了。”
钱儿把柳毛拉到一边,悄悄对柳毛说:“他们要去张家湾,你想不想去?”
柳毛说:“想。”
钱儿说:“咱们俩到半路上等他们。”
榆树对山槐说:“现在雪化得花花搭搭的,最容易迷山,你们把赛狐带上。赛狐记道。”
山槐要走了,榆树说:“兄弟,安安全全地回来,我还要喝你的喜酒呢。”
山槐说:“哥,放心吧!”
一弯上弦月像女人的眉毛似的又细又弯,发出柔弱的光,根本无法扯开大山里漆黑的夜幕。大山里静得吓人,偶尔传来狍子的叫声,像老人苍凉的呼喊,给这片山林平添了几分神秘。
山槐一行十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多亏有赛狐带路,不然还真麻烦了。他们走过一道山岗,队伍里多了两个人,竟然没有人发觉。
他们走出老金沟,来到双河。这里是一片平原,两条河在这里并驾齐驱。河面上的冰已经酥了,有的地方已经封不住河水,冰封了一个冬天的河水发出不屈的呜咽。山槐带着队伍小心地过了河,进入一片荒草甸子。
突然,前面带路的赛狐夹着尾巴跑回来,发出惊恐的叫声。
山槐觉着奇怪,这么好的猎狗遇到啥了,会吓成这样?山槐紧走几步,看见草甸子里站着一个庞然大物。这东西跟大个的马差不多大,身腰短,四肢长,头上长着七岔八岔的角,黑乎乎的,像一堵墙横在前面。山槐一声惊呼,“四不像!”
“什么四不像?”有人问。
山槐说:“就是罕达犴。”
有个战士举枪要打。
山槐低喝一声:“不许开枪。”
一个战士说:“这可是好东西,听说犴鼻子是宫廷宴席上的名菜,珍贵得很。”
又一个战士说:“在咱们这圪塔没人喜欢犴鼻子,我们喜欢的是罕达犴的那一身肉,你们看,那么大个,得出多少肉啊!要我说咱把罕达犴打住弄回去,比冒险去背粮食都强。”
山槐说:“黑灯瞎火,这么大的四不像,我们不开枪打不住它,开枪又怕惊动了敌人。再说,咱们的子弹这么金贵,不能因为打一个四不像把子弹都消耗了。”
“你们看,警备道上有人巡逻。”说话的是钱儿。
山槐回头喝斥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我——我要回家看看,正好和你们一道。”钱儿赖皮赖脸地说。
“还有谁?”山槐看样子很生气。
“还有我。”柳毛小声答应。
“我就知道是你们俩,狗当马骑——乱来。”山槐生气归生气,既然他们俩已经跟来了生气也没用,便说,“你们俩给我听着,遇到啥事跟住我,不许瞎跑。”
那个罕达犴还站在路当中,好像在示威。
又有人说:“打吧,送到嘴边的肉,不打白不打。”
山槐说:“我说不能打就是不能打!咱们刚出老金沟,离咱们的秘营这么近,我们在这里暴露行踪,秘营也会有危险。”
“那怎么办?”
“轰走它!”
钱儿掏出一个石子,“叭”,扔了出去。
罕达犴一激凌,扬着脖子四下里观望。
柳毛拿出弹弓,扯满了弦,“叭!”打出去的石子力道比钱儿扔的石子大了许多。
罕达犴猛然向前窜了一下,尥着蹶子跑走了。
有人发出一声叹惜,“可惜了!”
前面就是警备道,远远地能看见有人巡逻,像幽灵似的。按说,道路是人类进步的象征,可是,警备道却像毒蝎的尾巴,任何生灵靠近它都要小心。警备道上,有日本人豢养的满洲警防大队,有日本的移民开拓团,有日本近卫内阁招募的日本青少年组成的义勇队,当然还有日本的关东军,这么多的反动武装日夜穿梭,把这片林海分割、封索,形成令人窒息的□□。
山槐带着队伍悄悄越过警备道。他们的脚下没有路,只能认准方向,翻山越岭。
那弯上弦月悄无声息地隐没在西山根。大约已是半夜时分,队伍到达了张家湾。
钱儿和柳毛拔腿就要往家跑。山槐扯住了他们,又严肃地叮嘱一遍:“进家看看马上出来,不许耽误事。”
钱儿和柳毛像两只归巢的燕子,张开翅膀飞下山去。
山槐带着人跳进白家和李家的菜园子。他们来到菜窖口旁。
菜窖口是虚掩着的,里面黑洞洞的。
有人在菜窖里问:“谁?”是李八门子守在菜窖里。
“我。”山槐轻声回答。
菜窖里的灯亮了。接着有几个抗联战士跳进菜窖。大家都不说话,很默契地把粮食分袋,每人扛一袋。十几分钟的时间粮食就分好了。大家背着粮食又回到山里。
柳毛跑回家里。轻轻敲了三下窗户,又学了一声猫叫。屋里灯亮了。柳二楞披着衣服来开门。柳毛直接搂住大的脖子,双脚离地,整个人挂在大的胸前。
壮硕的柳二楞就这样抱着儿子进了里屋。柳毛从大的身上下来,又扑进妈妈的怀抱。
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啊!可惜这幸福的天伦之乐太短暂了。柳毛马上就得走,而且非走不可。因为大家还都记得许柞和许柞娘的教训。
钱儿跑回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在屋里。
钱儿问妈妈:“我爸爸呢?”
钱儿妈说:“在菜窖看粮食呢?”
钱儿和妈妈一起走出来,来到菜窖口。李八门子刚从菜窖里爬出来,一半身子在上面,一半身子在下面。钱儿把手伸过去拉住爸爸的手,把爸爸拖出来。
李八门子抱住钱儿的头这个亲呐,亲得钱儿都不好意思了。钱儿说:“老爸,我已经长大了!”
李八门子嘿嘿地笑着,眼睛里却流出了眼泪。
钱儿挣脱了爸爸妈妈的拥抱,挥手向爸爸妈妈告别,转过身去追赶队伍去了。
李八门子低声对老婆说:“那啥,老小儿长大了!”
夜是那样的安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这一切还是被一双歹毒的眼睛看到了。这双眼睛是吕麻子亲自安排在张家湾的。
吕麻子得到密报,马上又把这事报告给关东军。关东军派出一个小队乘装甲车沿警备道堵截。警防大队则全员出动,一部分包围张家湾,一部分追赶抗联的背粮小队。
夜是一把双刃剑,危险临近了,山槐他们却浑然不觉。
抗联背粮小分队离开张家湾,约莫走了三十多里山路,赛狐烦躁起来,冲着后面狂吠。
钱儿对山槐说:“槐叔,可能有敌人追上来了。”
山槐对战士们说:“后面可能有敌人,大家加快脚步,把后面的敌人甩掉。”
背粮小分队又走了一阵子,天已经放亮了,后面的敌人非但没有甩掉,反而越来越近了。山槐的心在一点点往下沉,肩上的粮食也越来越沉重。警备道已经横亘在眼前。关东军的装甲车傲慢地在警备道上缓缓行进,整条警备道被敌人封索了。
山槐找了一个山洼,对战友们说:“大家快把粮食藏起来。”
抗联战士们纷纷把粮食丢进山洼,又七手八脚划拉一些枯枝烂叶和积雪盖在粮食上。
山槐对钱儿和柳毛说:“你们俩要记住这个地方。”
山槐带着十几个人靠近了警备道,正准备冲过去,突然,他的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信号。他在心里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把敌人带到秘营去。他对身边的战友说:“一会儿大家跟着我向河口方向突围,千万不要回老金沟。”
“为啥?”有人不解地问。
山槐说:“我们不能为了自己逃命把敌人领到秘营去,那样,我们就都成了罪人。”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钱儿!柳毛!”山槐呼唤着。
“到!”咱个半大孩子像模像样地齐声应答。
“你们俩听着。一会儿我们冲出去的时候你们俩不要动,等我们把敌人引开,你们俩带着赛狐冲过警备道,凭借你们的飞毛腿甩开敌人,回秘营报信。”
“是!”钱儿和柳毛知道情况危急,也不敢磨叽。
“要是,——要是看到杨华,告诉她,我山槐下辈子娶她。”山槐说完,转过身去,准备带领队伍冲锋。
“不!槐叔,你要活着回来!”钱儿哭着说。
山槐看了一眼后面追上来的满洲警察,对战士们说:“大家跟住我,都快点跑,把敌人引得越远越好。”
山槐回过头来给钱儿一个笑脸,脸上现出两个漂亮的大酒窝。他把头上的破棉帽子摘下来,狠狠地摔到地上,因为棉帽子打仗的时候总挡眼睛。然后一跃而起,举枪向警备道上的敌人射击。十个人一起冲了出去。他们一边射击一边向河口方向狂奔,仿佛那里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河口是满洲的一个小站。小站像一个洗澡盆,或者说像一个摇篮。这里四面环山,中间是一片草塘,欧根河从草塘中间穿过,河两岸是一撮挨着一撮的柳条,柳条上刚长出叶芽,嫩嫩的,浅浅的一点儿绿色衬托着洁白无瑕的毛毛狗。草塘里的枯草全都匍匐在地,积雪像一床残破的被子,一块一块地裸露着大地的枯黄。稀疏的树木形不成涛声,各自在晨风中战栗叹息。
不要小瞧了河口这个地方,北宋时期,这里曾是女真人的一个渔村,距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可以想像那时的情景: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中,河口像一个聚宝盆,这里依山傍水,水肥草美,人们以渔猎为生,过着静谧而安祥的生活,大有世外桃园的味道。可是眼下,血腥味弥漫着千年遗址之上,十个华夏子孙的鲜血都将倾洒在这里。
警备道上堵截的关东军和后面追上来的满洲警察见这伙抗联战士人少,更加嚣张起来,叫喊着一窝蜂地追上来。
钱儿和柳毛瞅准空当,带着赛狐闪电般冲过警备道,转眼间钻进了柳条通。
钱儿和柳毛奔回秘营,迎面碰上杨华。杨华焦急地问:“山槐呢?”
钱儿和柳毛都不搭话,直接跑去找林涛。
林涛听了钱儿和柳毛的汇报,急忙带着他们俩去见陈团长。陈团长听了他们的汇报,一拳砸在粗木桌子上,整座房子都跟着摇晃起来。
中午时分,派出去侦察的人回来报告,十个优秀的抗联战士全部牺牲了……
太阳下山了。那弯上弦月又出来了,凄婉地挂在天空上,柔弱的月光将夜幕漂成黑灰色的挽纱。
十个抗联烈士的遗体都散落在欧根河畔。看样子战士们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试图越过欧根河突围,结果被敌人两岸夹击,突围没有成功。多数战士是在河岸边与敌人的肉搏中牺牲的。有几个战士牺牲在河中,春天里河上的冰都是竖茬,脆弱得很。准是战士们过河时踩漏了冰,直接被敌人的机枪扫射而死。只有山槐牺牲在河对岸。看来只有他越过了欧根河。山槐牺牲的地方一片打斗的痕迹,想必是山槐被敌人围住,打斗中壮烈牺牲。他的遗体停在一丛柳树茬子上,呈凌空飞越的姿势。残忍的敌人拿他的遗体当靶子,他的身上中了无数颗子弹,身下的毛毛狗染成殷红的颜色。
烈士们的遗体都运了回来,整个抗联秘营一片哀痛。杨华昏死过去多少次。
烈士用生命保护下来的粮食也运了回来,堆在操场上,像一堆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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