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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什噶尔4
空气刹那窒息,问天凝神屏息,眼却死死紧盯那批火索枪。院旮旯里的风肆虐扑面,搅乱他一脸汗毛乱舞。
在问天看来,这批火索枪来得蹊跷,绝非正道所得。不论它来自官府还是其它道堂,一旦沾染上,恐将浇祸上身。
夜风浸肤,一凛之下,问天蓦然记起,五年之前的一天,他与马马伊无意间,听到马秃子与金相印私谈时,两人流露出的对获取火索枪的那份渴望。而今看来,他们真的是逞一己之欲,要铤而走险了。
火索枪为清廷之利器,劫失之下,官府哪肯轻易罢休。马秃子虽答应做道堂掌教,如今看来,他依然无法摆脱过去的辕绊、彻底做个修身世外的和卓。
问天看得心惊,伊伊蛇更是惶恐,自她在玄冥城冰灵珠洞逆化为兽,与父亲马秃子黯然离别,一如割袍断腕,再无交集。但亲情血缘犹在,对父亲的那份挚爱未变,虽然一切尽在不言中。
担忧归担忧,里面的那群持枪玩索的汉子们个个如获至宝,交耳笑谈,哪里将警觉一丝一毫放在心上。长夜漫漫,寒气嚣上,砖房里的气氛稍许更为聒耳。几坛酒上了桌面,每人一大碗下来,嗜酒便轻狂,嘻闹与叫骂顿混作一团,没了任何顾忌与约束。
回来的路上,伊伊蛇神情沮丧,哀声悲叹良久道:“问天,我这些天来,为了我爹能安身立命融入道堂,处心积虑可没少费神。但这一切,我爹哪里知晓。你看,官府被劫的火器竟落入他们手里,此逆鳞之举一旦败露,岂不形同谋乱。”
问天闻言,追忆往昔道:“以我对你爹的了解,劫持官府火器应该是金相印所为。你爹是和卓,平生素以修身养心为主,欲望平实,不以财禄迷心。金相印恰恰痴醉荣华,贪恋财物,他不持枪,何以自保?”
一路揣测,一路揪心,回到道堂,已夜深人静。
翌日大早,问天依然在睡梦里。马玉突然进屋,清稚的脸庞写满张惶:“城主,出事了!”
问天一碌而起,顿感不详:“马掌教?”
马秃子虽未正式入职道堂,但有问天的承诺在先,被侍奉为掌教也属情理之中。
“是``````马掌教!”头一次唤这名,马玉颇不顺口,“前些天,汉城军营里的一批火索枪被劫,今晨遭线人举报,马掌教只此一人,人赃俱获,已被缉拿至汉城。”
伊伊蛇身藏丝褥,闻言竟飞身粘在马玉脖项,万分恼怒:“什么,有人敢捉我爹!”
但伊伊蛇的话,马玉哪里听得见。
问天虽早有不详之兆,但没料到,马秃子的灾祸来得如此之快。
在问天心中,无论马秃子还是金相印,自己确实不太喜欢。当初,若不是他们与喀什噶尔阿奇木伯克司迪壳串通一气,私相授受漠边,干爹九爷如何飄泊世外,浪迹回疆;教坊那些信众如何葬身于大漠;自己怎会如孤魂野鬼,独傲于世```````
没有怨恨,但有漠然。问天不紧不慢道:“哪里的军爷将他驯服,他可是和卓,一般人如何拿得住他?”
“据说,是来自汉城的清兵,他庇护众人,独自负隅顽抗,寡不敌众被捉。”
“我要去汉城,救回我爹!”
伊伊蛇嘶愤在耳,问天却不置一言。其实,他心里清楚,喀什噶尔回城的阿奇木伯克司迪壳一向与金相印及马秃子有交情。司迪壳作为清廷任命的三品大员,管理一方回城,自然与各部族教坊信众关系密切。他虽受喀什噶尔汉城参赞奎英节制,却也不像内地上下级官员那般紧密,对于那些犯事的熟面孔,往往采取回避与旁观,坐等汉城派遣的官衙收拾局面。
“问天,你若不去,我自己一人去!”伊伊蛇见问天半晌不答,知道他有所顾虑,湘儿就在汉城,问天不愿去面对。
“我没想好```````”问天浓眉紧皱,在室内小踱几步,抬眼瞧瞧马玉,又瞅瞅伊伊蛇,依然下不了决心。
“算了,你就呆这儿吧,不指望你,马掌教又不是你爹!”伊伊蛇对问天优柔寡断不满,心生怨气,夺门一刹那,被问天拽住蛇尾。
“我陪你去。”问天万般无奈,不得不应。伊伊蛇貌是蛇身,思维与人无异,它的脑海,依然装着相依为命的爹马秃子。它若不往,不去救亲人于苦难,谁又去担当?但放任它独自前往,谁料定它捅出什么漏子。
道堂一大早就有教众做晨拜,瞅见他们跪伏在地,无比虔诚的身姿,问天也加入其中。四拜之后,问天撇开众人疑惧的目光,把玩着伊伊蛇,独自沐风而去。
无人明白眼前的狼人就是烛龙城主、烛龙城道堂的教主。因为外界皆知,烛龙城主之位,已虚待了两百年。
天空晴朗,阵风依旧,喀什街头又迎来朝阳喷薄的一天。日头刚出,雾霭里那半张红彤彤的脸令问天好一阵迷醉。
五个春秋,日出原来如此的神往。问天面朝大漠,春意盎然,毛须须的脸在第一缕晨曦里露出浅浅的笑。
回城不似草原,天一放亮,街面的人便行色匆匆,早早开始一日的生计。巴扎市场醒来得更快,在秉烛持灯下,摊贩们将售卖的杂货铺满巷道,一边吆喝,一边喧哗,甚是热闹。
伊伊蛇无暇顾及这些,问天稍作分神,它便一阵催促,动不动以尾当鞭,不轻不重给了问天一记:“傻哎,快走!”
马马伊的口头禅,虽然如今出自蛇口,问天却百听不厌。一笑了之,问天赶紧往汉城赶去。
出城容易进城难,喀什噶尔汉城更是如此。
帕米尔高原下的汉城为清廷治理南疆的魁府,由清廷派遣,设参赞一名,统辖南疆大小事务,奎英便是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问天不愿再在汉城门前引起守卒们的盘查,索性自寻一处荒滩,趁机飞跃城墙,落入汉城内。
毕竟不同于回城,汉城里的民众大多来自内地,方言纷杂,着装简朴,祭拜的庙宇青烟袅袅,冥纸乱飞,着一袭红袍的喇嘛甚多,大都无所事事,在街面转悠。
走在喀什噶尔汉城街头,问天面表凛肃,内心却忐忑不已。那份纠缠,挣扎在希冀与决绝的边缘,令自己无法取舍。一个拎着吊篮,着对襟小袄与摆裙的汉族姑娘侧身走过,她的背影陌生又熟悉,有着湘儿那般婀娜,却独失那一份端庄。尽管如此,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弄,问天才收罢了眼神。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花痴。”伊伊蛇先是调侃,再行怨言,“你该不是思那他人妇的湘儿吧?”
一语中的,问天聊以冷笑。便不予理会。沿着冷寂的小巷穿越,朔风劲拂,问天蓦然清醒,这般去救马秃子,伊伊蛇若面对那些清兵,失去理智,晒成庞然大物的原型,去撩起一番恶斗,岂不将为湘儿所得知,那时,自己如何能隐身埋名,与之绝交。
想到此处,问天对伊伊蛇道出心乱:“伊伊,你素来莽撞,事事不受节制,我可不想你在此胡闹,从而把我暴露。你要明白,这是汉城,她``````住的地儿。”
伊伊蛇慨然允诺:“放心,我有一招,使出来,定不会暴露你。”
问天放慢脚步,侧首望着伊伊蛇,狐疑道“你还藏有招数,我不信,你的修为我都见过。”
伊伊蛇也不辩驳,它高啄蛇首,倏一下,竟将白色之躯幻成黑色,再倏一下,又幻成红色,末了,高声对目瞪口呆的问天凌傲道:“你说,我这般幻化来,湘儿岂能将你我联系上。再说,不想让她知道你还活着,我比你更甚。记得从前,你重色轻友,一心只有那湘儿,我就寒栗,我可不愿昔日重现。”
伊伊蛇半认真半玩闹的样子惹人怜惜,想她从前那般率真,如今面对危难的父亲还有理智周全自己,问天心里便荡漾起无边的欣慰。
穿到一条土街,街两旁店铺纷杂,除了汉民开设的,还有回、藏、蒙民众各具风格的杂铺,多为皮、布、衣、鞋帽、用具、乐器与瓜果一类。但问天注意到,今儿,这些摊贩店主大都似无心买卖。
街面人不少,皆心无旁顾,在一味往前赶路中,还三三两两交耳品咂着什么,以他们匆匆的神色不难看出,前方一定有化不开的事等着大家。
问天耳灵,隔着数丈远,能听清俩汉族摊主交头接耳时的碎语:
“听说昨夜在回城捕了个劫持军火的和卓,这不,来了不少的信众,前去衙门要人。”
“劫持军火可是死罪,就算他是和卓,官府岂能放过,说不定,刚好来个杀一儆百,震慑一下那些蠢蠢欲动的回民。”
“难说,这是回疆,不是内地。回民难缠,群起攻之时,官府恐怕招架不住```````”
问天目不斜视,还未靠近,两汉人一瞟之下,就噤了言语,眼眸里顿布惊栗。问天心知肚明,也不愿去理会,径直走过去,不远,耳里又响起他们的嘀咕:
“这个回人咋生成这样,如狼人一般恐怖。”
“还弄条红蛇在肩上玩,这种人怎能放进汉城,城卒都瞎了眼不成``````”
此话灌进伊伊蛇耳里,一怒之下,身躯又由红还原成白色:“问天,那两人在骂咱呢,去训斥他们!”
问天置之不理,兀自沉下脸色,尾随那些人蜂拥去衙门。
清廷喀什参赞奎英府衙前围聚有上千人,朱漆大门前,十多个持火索枪的汉人清兵虎视眈眈,如临大敌。
“放人```````快放了马和卓!”人群里,有人疾声抗议。
声音有几分熟耳,问天引颈张望,伊伊蛇却发了话:“别看,我一听,就知是阿布思那草包!”
果不其然,阿布思摇手呐喊之时,不忘回头鼓动其他教众。数年不见,他面相无异,只是脱了稚气,多了几分成熟。
不仅如此,阿特班也相伴在侧,但就是不见他们的父亲,漠边掌教金相印。
但不容否认,府衙前的这些聚众极可能为金相印所指使,也或许是回城阿奇木伯克司迪壳暗中操弄。众所周知,司迪壳虽贵为三品大员,管理一方回城,但整个南疆实权皆在参赞奎英股掌之中,各级大小伯克简选呈报均须参赞大臣验放。作为在回疆一呼百应的少数民族大员,司迪壳本身具备比参赞更大的感召力,碍于同食朝廷的养廉与俸禄,多数时不便发声,暗中却不知使了多少绊子。
府衙前的气氛在众口愤呼里愈来愈紧,外加朔风呼啸,持枪的清兵渐渐把持不住,纷纷退缩。一个校尉奔出朱门,往人群前一立,抱拳劝道:“各位兄弟,府衙重地,断不可聚众闹事。那马秃子贵为和卓,却做了与身份不符的匪事。劫持军械,罪不可赦,你们请回吧```````”
“不行,放了马和卓,我们就回!”阿特班也带头附和哥哥,“抓了和卓,教众咋办,讲经宣教,你会啊?放回马和卓!”
势单力薄,校尉无奈,又拱手道:“各位稍安勿躁,待我禀报大人,再做定夺。”
校尉话毕返回,好一阵,也不见出来。
面对清兵手里黑洞洞枪口,围聚的教众无人敢肆意妄动,于是,骚动又起。
相歭不下,伊伊蛇催促道:“问天,我们带头往里闯,看官府放不放人。”
“不可以!”问天黑下脸,断然否定,“清兵手里有火索枪,我们是伤不了,这些手无寸铁的人咋办,他们被煽惑而来,要拖着冰冷的尸身回去吗。清廷开枪杀人,冤死的孽债如何讨回,到时,你爹没救出,又搭上几条命。”
抗议声又起。远处,慌慌张张跑来一回人,大呼小叫令众人一怔,“都去后门,马和卓刚被羁押去军营,没走远,快去堵!”
此话一出,众人更是热血潮涌,呼啦啦一阵风,朝府衙后门包抄过去。
看来,参赞大人担忧府衙遭受冲击,干脆将马秃子转移到兵营更加稳妥。问天眼里一亮,与伊伊蛇对视后,即刻就明,机不可失,立马往后门追赶。
清廷兵营与府衙一墙之隔,正辕门却较远,一干人奋起直追赶上脚镣手铐的马秃子时,十来个清兵已将他押送至兵营门外。不待进兵营,即刻被围得水泄不通。
挤进人群,问天的面貌不断招致恶目,好在无人久顾。场中央,马秃子被清兵夹裹当中,纵有三头六臂,也遁不出半步。
问天注意到,不少教众已暗自拔出短刀,只待有人出头,随时一拥而上,解救马秃子。再观那羁押马秃子的清兵,人虽少,自持兵营门前,因而个个毫无惧色。
果然,片息不到,辕门里即有大队清兵持枪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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