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不解言

　　他感觉过了有好几个时辰了，一直不见有人来，心急等不了了，就要背着时矜往外走：
　　“废物，都是往外爬的嘛，等你们来，尸体都凉了。”
　　刚刚失去大半修为，心中又是混乱不堪，没走出几步，方盏就体力不支跪到地上，他摸了摸肩头下垂的手指，果然都凉了啊……慢慢将时矜平放回地上，
　　“等着，给你找伏三白来。”
　　他猛地站起身，忽然袭来一阵眩晕，不管不顾迈出几步，还没理好前前后后，那些缠绕的心绪就戛然而止，方盏在离时矜不到几步的地方笔直倒了下去。

　　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昏沉下去，谁知醒来才到酉时，离昏迷时间不过一个时辰，想来心中有事，睡觉也睡不安稳。他爬下床就要往三白堂摸索，方于木一把将他按了回去：
　　“不要命了！大师兄不在了，连你也要白白送死吗？”
　　“不在，什么叫不在了？”
　　他像是刚刚睡醒，不明白方于木说的哪里的糊涂话，
　　“我干嘛要送死，祸害是要遗千年的。”
　　他轻声调笑着，与平日插科打诨并无不同，可是说着说着就低下了头，依旧扯着一副假笑，
　　“我就去看一眼，什么也不做。”
　　“不是不让你去，三白堂全面戒严，掌门也出关了，现在连同两位长老都在里面商量对策，你还是先顾好自己。”
　　“我有什么好顾的！没病没伤，胳膊大腿哪样不是好好的，他呢，他呢，我、都看到骨头了……”
　　他突然发了疯，拼尽全力要挣开方于木的束缚，回来几下却像打在棉花上，完全使不上劲，脱力一般，死死拽住他衣袖，
　　“放我去，方于木，放手。”
　　这个小少爷懂事的未免太不是时候，从前没心没肺乐乐呵呵，有一天居然也会为了谁牵肠挂肚，失魂落魄，大师兄就是殒命，也会为他高兴:
　　“长大了，换了从前，再借你十颗心也不会拿来心疼人……”
　　方于木还是扶着方盏去了三白堂，众弟子围在屋外，参加擎云试的人早就打发下山，说是一月后会昭示入选名单，天婴谷弟子之死也会一同给出交代。方盏不顾谁的命令，蹬得一脚踹开堂门，扶着墙走了进去。
　　里面正在你一言我一语不知吵着什么，方盏只看到一个晶棺，棺里有什么不得而知，他不敢上前，只是沉声问了一句:
　　“还有没有救？”
　　里面的人回答了什么他也听不清，耳朵里嗡嗡的像是几百只蚊蝇飞舞，直到最后方回舟在他眉间点了一道，告诉他机缘难定，目前用晶棺封了最后一丝魂魄，不知能强留几时。
　　方盏不敢再留，跌跌撞撞原路返了回去，一头倒在床榻上，蒙头大睡起来。
　　“时矜啊时矜，你可记着我的话……”
　　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最好一觉醒来就是十年以后，时矜若是还不回来，他就该兑现诺言，风生水起去了。
　　仙囹一直主张自己不知道琅玥身份，只是在从崇吾回来的路上随手抓的小妖，根本没想到是个狼族怨灵。小沫的化影确实是她放在阵中，原打算让化影装作迷路，像众人求助，若是碍于情面施以援手，就是无法在处境不明的情况下察觉危险，滥发善心只是被俗规束缚，达不到擎云试的标准。
　　谁知恰巧被琅玥撞见，双眼失明的小沫勾起她过往的不堪记忆，竟就吞下了仙囹灵力聚成的化影，扮作小沫继续在山中游走。她得到小沫的记忆，更加确信时矜就在山中，借着问路的缘由经参试弟子指引，找到了时矜。
　　时矜的态度让她大受折辱，这才恨意遮目，一剑捅穿了时矜心窝。时矜本就是强弩之末，体质陈疾不说，此次强压着伤势带队，一剑足以致命。

　　方盏觉得机缘真是一个摸不到边的东西，像个顽劣精怪，一会子跑到眼前晃荡一圈引人伸手去抓，一番缠斗刚觉得有望抓住，它又消失无踪，雁过不留痕，风吹徒摇灯。
　　嘴上说来容易，真要无欲无求地等一件不知何时发生，甚至不知会不会发生的事，俗世间几人能说自己放肆等过。
　　起先方盏每天都会去三白堂，也不与伏三白交谈，每次只问一句“想到法子没有”。
　　后来伏三白翻阅古籍，又结合断天明，将时矜五感尽数封存，这才把他从棺里挪到床榻上。日子一久，方盏也不去了，每天除了练功就是练功，偶尔还跟方于木等人闲聊打趣，却绝口不提躺在三白堂里命悬一线的大师兄。方于木当他心中悔恨，也不便教他想起这些破烂事，索性还当从前一样，常常在一处厮混。
　　只有陆离坚持每日到三白堂陪大师兄，理发整衣，铺床开窗，处处周到，不想让他有一丝不舒服。有时候闲下来，还会搬个矮凳坐到床边，一个人自言自语，念叨一些日常琐碎，还说想大师兄早些醒过来，自己已经到了如何修为，只等他一句话就冲到北蛮屠了狼族。
　　冬去夏来，长老们仍是寻不得起死回生的妙方，时矜就这么舒舒服服一觉躺过了大半年。
　　后来，尹无明从司煌王宫回来，先是发作一通众人不经同意盗用灵静阁里的冰萤晶棺，又在方盏威胁要毁掉美人后，耐心想起对策。
　　东土临海，海中有座岛屿名为鹿蹄，传说会在朝阳初升，晨雾朦胧时悄然显形。岛上有人名唤朝歌，自称仙人门童，尤善吟曲对诗，若是有缘人解得诗曲真意，便可入岛悟道。
　　“朝歌仙人岁余千载，能不能逆天换命，不得而知。”
　　伏三白为了寻求救人济世之方，曾行遍大江南北、山河海外，对鹿蹄山也是略有耳闻。曾一度在东海边徘徊，别说从未有人真的邂逅朝歌，连鹿蹄山的影子也没见到。尹无明的法子就像告诉久渴之人，沙漠之中或许会有绿洲。
　　方盏二话不说就要动身，方回舟却不同意。一来他的修为根本无法护得时矜一路周全，二则路途遥远，如今四方耳目都紧盯着起微，多一人便会多生事端，于赶路不利。
　　方盏自然不愿意，为这事在莲花池里的扁舟上坐了一夜，任谁劝也不回屋。严冬腊月池水也不结冰，他就把双腿伸进池水里，不言不语，不喜不怒。后来还是梁凉出面，他问方盏：
　　“九师兄，你可知道修仙之人最忌什么？”
　　方盏不理他，他就自顾自背书似的长篇大论：
　　“不是动情动怒，不是凡俗缠身，更不是身殒魄散，而是终年郁结不得进展。大家都说一旦入道便可得永生，从来不把年月放在眼里，殊不知对修士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年月。若是过了年岁，任他再神通广大也找不到那时该有的心境，自然也就固定在当下无法提升。若是如此，即便有了千年万年的寿命，也不过是苟且千年，郁结万岁，有什么滋味呢？”
　　一番话下来，方盏只听进去了四个字，一个魄散一个永生，好死不如赖活着。他在莲池里采了一颗干缩黑瘪的莲子，赶到三白堂塞进时矜腰带，替他拢拢衣袍，在床边站了半晌，又掏出一块铁片，弯身放到衣襟里。拖着一身冰凉水汽爬上霖雲峰顶，在崖边静立良久，直到起夜的小沫出门看到他在外面一动不动，拉了一下才发现他全身衣服都硬邦邦的支着，满脸通红。不及出声，他就直直朝后倒了下去。
　　高烧迷糊的方盏躺在床上，死死拉着小沫的手，一遍又一遍重复呢喃：
　　“以后换九师兄照顾你，照样能护你周全。”
　　三天后退了烧，时矜也在某天被伏三白带下停芜。方盏就开始疯了一般折腾，每每遇到卡顿，他就把自己拷在三白堂，日夜不眠，一遍遍回想当初在百战堂的境遇，想着无数个被皮肉之痛折磨的夜晚。清冷月华忠心的伴在左右，让人作呕的血腥中，那种冰凉的视感是支撑他不放弃生命的唯一理由。他逼着自己不要软弱，腊月里饮冰，三伏里暴晒，怎么难受怎么折腾，非得难受到绝境，清晰感知生死边缘，耐到顿悟升阶，才全身脱力昏死数天。
　　又是一年初春，方盏给掌门留下一张字条，包裹一截枯枝，挎上遂风，在春意盎然里下山游历。
　　“传位通灵，余事勿扰。”
　　方回舟盯着八个大逆不道的潦草字体，没由来一阵心安。
　　当初遣走府内一众下人，只剩下一个奶娘说什么也不愿意丢下方盏。唯一的儿子死也不愿随自己上山，他只好交代奶娘好生照顾，府中用度尽数交与她掌管，待小少爷想通便接他上山。
　　不想不出一月，有路过的散修看中方府风水宝地，内里又是清净雅致，欲占府修行。奶娘不肯，三言两语起了冲突，羸弱妇人便被惨手杀害，几人唯恐事情败露，满府搜寻活人。方盏趁乱逃了出去。
　　方回舟闻讯赶到时，早已人去屋空，连杀人的修士也找不到踪影。三年后，遍寻不得的方盏自己找上了停芜山，其间境遇，无论怎么问，他都不愿开口。话说不满三句就要冷嘲热讽，摔门离开，方回舟只当他是因为生母的逝世还在怨恨。
　　若说愿意与他通灵，也就是别扭的放下了怨恨。他对方盏这个独子亏欠太多，心里想的是要代替亡妻给他双倍爱护，可惜这个孩子向来叛逆，从不肯冷静听他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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