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今朝醉，今朝欢

　　半月后，临安侍郎府
　　我立于大红色的梦境中，周围都是笑声，道贺声，橘色的九件套常礼服撑着我立于义母身后，等待着迎亲队伍归来。
　　大门外有隐约的喧嚣，满堂的宾客们兴奋地回望门口。“欢儿～是不是来了？”义母立刻紧张低问，从刚才开始她已经问过几次，几乎坐不住。我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气氛，道：“我去看看。”
　　刚出楼门口，就听有人宣：“普安郡王驾到！”院内小厮丫鬟立刻跪了一地，我只好也马虎地跪在门边，暗自叫苦。
　　郡主大婚果然好大的面子，由皇子送亲害得这么多人陪跪，心中正在不忿，一双手温柔地将我扶起，“朝欢小姐，好久不见。”我抬起眼还没来得及说句得体的话，震天的乐器声猝不及防地响起。
　　数十红罗销金袍帔的宫嫔两人一组乘马引着一台十二人檐子停于门口。金铜铸去凤花朵，四维垂绣额珠帘，白藤间花。匡箱之外，两壁出栏槛皆缕金花，装雕着细致的花纹。
　　身着真珠九般四凤冠服的娇小身影款款从雍容的轿中踏出。
　　无限风光。
　　我愣愣看着她从梦境走入我的现实，刹那间天地寂静，无声电影一般，我看着小儿们争先恐后的抢着门口的谷豆钱果，看着她被人引上红毯缓缓走向新房，身后是匍匐一地的卑微身影。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我才回头，所有人都大张着嘴，努力地笑着，不停地作着揖。身边的郡王依然扶着我的手臂，嘴唇一开一合亲切地跟我说着什么……
　　我瞪大眼睛，茫然无措。
　　直到我感到一双冰冷的手捉住我的，耳边响起空旷的声音：“……朝欢。”这唯一的声音劈开了可怕的寂静，刹那间喧嚣涌向了我。
　　“朝欢？”君遥好看的眉拧着，眼里是赤裸裸的担心。
　　“朝欢小姐也随我进屋吧，这里风冷。”郡王看了看我们的手，温柔的建议。
　　我下意识地挣脱了君遥的手，“王爷先请，朝欢帮义母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郡王淡笑看向君遥，“也好，君遥一起？”
　　王爷居然与君遥这么熟？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却撞上他探究的视线，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他才转身跟上了王爷。

　　一向不喜欢热闹的气氛，看着满园的喧嚣热闹，我有些透不过气，面对如今面目全非的李府，找不到一个清净的角落。
　　今日我鼓起勇气走入我大红色的噩梦，只为当面确认李尉的幸福。自从从落云峰回来我就再没有机会与他相对，现在居然生分到让我暗暗紧张。想起刚才听了两柱香才只听懂一句的圣旨，驸马刑部侍郎李尉靖珵几个字狠狠地敲着我的心，原来我以为我们相处甚久，可笑地我却连他的全名都不清楚。我自以为深深了解的李尉，只存在我的想像中么？
　　“看到李家小姐没？”远处传来丫鬟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往树荫里退了一步。
　　“李家小姐？”一个迷糊的声音。
　　“哎呀，就是驸马的义妹，郡主让我盯着她的，明明刚才看时她还跟郡王在一起的，今日若让她得空跟驸马碰面我会被骂死的！”小丫鬟气急败坏，恨不得咬我一口解恨。
　　心中冷哼，郡主这算什么，怕我在婚礼上劫新郎吗？突然很想知道她这么怕我见李尉的原因是什么，空气中仿佛有阴谋的味道。
　　走过两道长廊，转过弯，一个小人撞进我怀里，“啊～小姐，你原来在这，夫人找你呢。”
　　将她扶正我才看清来人，“将离？怎么，夫人也在找我吗？”
　　“新人要行礼了，小姐我们快去吧。”听闻我冷笑，她当夫人找我只为观礼吗？
　　几乎没有考虑，我一咬牙在左耳上扯了一把，手迅速藏在袖中，早就受够了这沉甸甸的耳坠，故作惊讶道：“将离，我的耳坠似乎掉了一只，快帮我找找！”
　　“啊？是不是小姐乱逛的时候掉在园子里了？”她一边说，一边低头在地上仔细寻着。
　　我看准机会，提气离开。在兜兜转转间没看到李尉却在花园里找到了君遥和郡王。
　　想起刚才两人莫名的熟悉，我停下了脚步，一阵风迎面吹来，送来了只字片语：“……我替李二哥多谢王爷送来的粮草。”“哪里，这是我答应郡主的……”
　　我几乎愣在当场，努力分辨却再也听不出什么，直到君遥有意无意地回了下头，我才赶紧离开。
　　
　　穿着既累赘又显眼的衣服，我在无人的偏厅门外守株待兔，脑中思绪万千。
　　郡主和郡王为驻守北方边关的李二哥解决了粮草，如果是李尉结婚的条件，那就解释了一切的突然，可想起上次夜探时看到的深情画面，决不像做戏，这联姻究竟是政治筹码还是两情相悦？
　　第二个梦境又成为现实，我真心希望这是李尉自己的选择，才不枉我接受命运的摆布。可即使李尉被逼婚，我又拿什么去阻止？
　　巨大的无力感笼罩了我。
　　自怨自艾中终于看到了我拼命寻找的大红色熟悉身影。心中长叹，李尉，你可知我找了你多久？
　　“李尉！”我在阴影里出声。
　　他浑身一震，猛得转身，低低地唤：“朝欢？”
　　“是我。”眼看着他走近我，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倒是收起了惊讶，扬起懒洋洋的笑，“怎么在这？外面多冷。”
　　没有调侃的心情我用力握拳，盯着他的眼睛问：“李尉，为什么？”
　　一向面不改色的他此时居然有些慌乱：“什么为什么？君遥呢？”
　　“为什么这么突然，为什么你变成驸马，为什么君遥会瞒我，为什么郡主如此防我？”我一口气问出所有问题。
　　他眼神游移，不由衷地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唉，我错认妹妹啊，在我大喜的日子连句吉祥话都不会讲。”
　　“李尉，别顾左右言它，我们以后怕是没有机会再如此相见，我今日只想知道，你，可是自愿的？”
　　他眼色一暗，深深呼吸，缓缓地说：“朝欢，我是自愿的。”
　　原来没有我想像的阴谋，我释然一笑，摊开掌心，冷冷的空气中，还有我余温的玉簪白雾萦绕。
　　“那么，李尉，我祝你幸福。”
　　眼前的人幻化成两年前夏夜大醉后对我表明心迹的坦荡男子，我默默在心里说：李尉，我希望你永远都是才华横溢，意气风华，胸怀天下，为民请命的李尉。
　　他只扫了一眼我的掌心，任我举着手，丝毫没有取回的意思。
　　突然房中有慌乱的脚步声响起，“驸马爷！”
　　他闭上眼叹了口气，最后说了句：“别怪君遥，他对你是真心的。”
　　毅然转身。
　　我没有动，视线紧紧锁着他腰间与我眸色相同的赤玉，重新将玉簪握在手心。

　　“该去观礼了。”身后有清冷的声音响起。
　　我一震，“你一直在？”是啊，在这场悲喜剧中怎么能少了他……
　　君遥没有回答，也没有表情。
　　“我刚刚还觉得今日只有我一人游离在这婚礼之外，看来我错了，我根本就是主角，所有人都在关心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不该关心你吗？”他抬起眼，深深看我的眼。
　　我在他逼人的视线里低下头，我确实不该迁怒于他。
　　“君遥，我心里有些乱，想静一静，你自己去吧。”这个婚礼我已经在梦中见过数次，实在不想再见证一遍。
　　“朝欢告诉我，我做错了么？”他的声音没有温度。
　　我摇摇头，“你没有插手也会是这个结局，这是注定的，我只是不甘心失去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缓缓走近，拉起了我紧握玉簪的手举在我眼前，用力重复：“告诉我，我做错了么？”抬眼看见他眼里隐隐的痛意，我恍然明白了他在意的是我对李尉的心意。
　　笑了下，踮起脚在他唇上轻啄一下，坚定的看着他的眼：“你没错，我只是想确定他是真的幸福。”心中凄凉，君遥你可知他今日的幸福，将我们两人向着那悲剧结局狠狠地推了一把……
　　他紧绷的脸终于有了一丝释然，手摸上我的左耳，“每次惹到你都要拼个鱼死网破吗？”
　　经他提醒我才察觉到耳边火辣辣的疼痛，君遥倒是了解我激烈的性子。
　　“你知道就好～”想扯出抹淡定的笑，却最终变成了可笑的咧嘴。
　　
　　“你还真是不喜欢热闹的场面。”身后一阵香风带起了我的发丝。
　　大红的喜堂，义母在我脸上来回巡视的视线，君遥桌下紧抓我不放的手，都让我坐立难安，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居然又碰到笑面虎。
　　今日怎么就不能让我清净，我皱皱眉头，还是扬起了嘴角回头：“只是出来透透气，郡王怎么也出来了？”
　　他笑而不答弹了弹衣摆，顺着我的视线看向栏杆外，漫不经心地说：“这侍郎府还真是没有太傅府的风情，精致有余，气势不足，一看便知是韵懿的品味。”
　　我本就勉强的笑容垮了下来，这位娘舅似乎话中有话？
　　“朝欢品味不佳，看不出不同。”
　　“李尉是有些品味的，一个万种风情，一个平淡刻板，他岂会看不出？”他别有深意地看着我，声音带笑。
　　他这可是在借园喻人：万种风情的是我，平淡刻板的是郡主，李尉何以舍我而娶她？我心中自是早有答案，无非是她镀着金边的身份。
　　“是吗？朝欢觉得这不是平淡刻板，而是皇家出品，尊贵象征。”这个郡王根本是看透我的想法，我再也不费心掩饰，出口相讥。
　　他笑得开怀，“朝欢的看法很犀利，你也不必介怀，我替韵懿向你道歉，刚才所说都是她的小女儿心事，所以一直以来她才会防着你，找你麻烦。”
　　他在我面前承认郡主的嫉妒，岂不是灭自己妹妹的威风？我拿不准他的意思，只好避重就轻：“那看来是郡主误会了，我只是驸马的义妹而已。”
　　“朝欢大概不知，韵懿自小就倾心于李尉，找各种理由缠他。李尉回建康，她不顾闺誉跟到太傅府，还硬缠着皇上将他调回。李尉任职刑部侍郎，她便以女主人自居住进侍郎府逼皇上指婚。昨日及笄，今日便迫不及待下嫁。金枝玉叶放下身段如此大胆豪放的追求，她对李尉的心意，不是所有女子能做到的，我皇家也只出了韵懿这一个烈女而已。”他巧妙借用了我的形容，最后还冲我眨了下眼睛。
　　这韵懿情史还当真是惊世骇俗，我一时有些错愕。
　　他居然猜到我的心结，才会给我讲这个任谁都不会说出来的故事。意在告诉我不管郡主用了什么手段，出发点都是对李尉的爱。
　　郡主的豪放我自叹弗如，也许只有我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才会介意婚姻是不是阴谋，对心怀天下的男人来说，婚姻无关爱情。李尉可以接受全心全意爱他的女子，也可以同时爱惜着琥珀色的玉佩，不管谁设计了谁，真正的输家是投入感情的那个人。
　　男人太残忍，我不敢多想，也莫名地终于释然：“那李尉应该会幸福吧？”这是我关心的全部。
　　“对我来说有一个女子倾其所爱，尽心辅佐，就是幸福。但你与我们不同，对幸福的理解不同，也许是……自由？”他看着我笑得温暖。
　　我浑身一震，居然轻易被他看透。
　　许久我干笑，“郡王睿智，仅见过几面的人都能看得如此透彻。”他别开眼，淡淡道：“也许我已经认识你许久了。”
　　我也随他拉远视线，扬起嘴角，好老套的搭讪，不过我女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没想到纠结了我数月的心结是他帮我打开，用眼角偷看了他一眼，他那与梦中人一样的笑温暖了我的心。

　　逃避了一天，我终于释然地回到喜堂，远远看着君遥扶着李尉与劝酒的人周旋。这幅兄弟情深的画面让我羡慕不已，于是轻倚在角落的柱边感怀：十五年来，他们一个身在官场，一个身在江湖，谊切苔岑，肝胆相照，不同的人生，同样的抱负。只是他们心中天平上那不停摇晃的取舍间可有我一个？
　　停留过久的视线终于被君遥注意到，在与他相视的刹那，我扬起一个灿烂的笑，他居然愣在原地，还是被李尉推了一把才恍然回神，镇定地向我走来。
　　想不到自己的笑的杀伤力也可以跟他一拼，我保持着笑弯了的眼原地不动，直到他走近才低声问：“李尉是装醉吧？”
　　他的视线停留在我脸上轻点头，我看好四下无人拉起他的手，“那你不要管他了，跟我来～”
　　卖弄了下师承于他的轻功，带他来到院中最高的房顶上，坐在吱嘎作响的瓦片上，扬起手，指着夜空道：“这曾是我最喜欢的地方，视野不错吧？”
　　他听话地抬起头，我看着他眼底闪烁的星光，轻扬的发丝，完美的侧颜，不小心又入了神……
　　他的脸色比白日缓和许多，扬着脖子，像个全副注意力被吸引的孩子。我起了玩心，干脆拉他躺下，侧过头说：“君遥，你试试像我这样，左右眼轮流闭起看着星空的话，星星就好像在跳舞一样。”说完认真地一眨一眨。
　　他颇有兴致地看了我一会，终于笑了出来，眼睛中的光芒与身后的星光相映成辉。
　　我心神一荡忘记了节奏，管它什么噩梦成真，什么命运注定，只要这一分钟我们能开怀我就可以无憾，我的名字不就是今朝欢么？
　　“你还真是让我感动，我要是不笑，你便不笑。”我语带埋怨。
　　他拉起我的右手，“今日看你一身肃杀，好像要行刺某人，怎么还笑得出。”
　　“别说，我真有此意，人家是郡主，风光大嫁；我也是郡主，却被人歧视。怎么命差这么多……”我扁扁嘴，真想蹲在墙角画圈。
　　“你可是在暗示我什么？”他把我的手拉到自己的唇边轻啄一下，我身体半边都酥麻起来，“我没有。”可惜被电麻的声音严重底气不足。
　　他半支起身探了过来，暧昧地说：“朝欢，我的伤还没好你手下留情……”
　　黑线，他是经历了几次惨痛教训有心理阴影了么？
　　“怕我谋杀你就不要惹我……嗯……”他的唇压下，我的心一颤，战栗瞬间传遍全身，仿佛身体变得好轻，直上云霄，与满天的星子共舞……
　　轻轻启唇，含住他的，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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