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醉添沉水香》又名《不羁的风》

　　隔天，九时正，果然李逸訢派了车子到林家小公馆来接。汽车在外头鸣了三下，书云早早地便候在大厅里了，一听见这声音，霎时便从大厅里飘然而出，欣欣然如一只展翅的花花蝴蝶，翩跹迤逦而去。菊香只站在门前院子里，一路瞧着她发足奔向车边，面上只做喜色，只道是这几日与逸訢公子混得熟稔了，便又像从前一般要好，其中心意未免牵涉到男女私情，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暗笑，口上却又不免再行调侃几句。
　　李逸訢本敞着车门坐在车里，见到书云向这边来，兀自便向车门旁挪了一挪，递出手去，顺势将她拉了一把，便上了车子。他见菊香站在门边，笑吟吟地瞧着自己两个，也道是好意，不由伸手除了帽子，拿将在手里，轻轻朝那边一笑。菊香便笑道，“逸訢公子，小姐盼你来可是盼了一早上了。今儿可不许亏待了她，免得叫人家这番好等成了泡影。”
　　李逸訢听了这话，却并不说话，只微微含笑，略略点了点头，双眼却注视在书云身上。书云见菊香这般口快，一时只觉得发窘，面上不由得红了一红，低头揉搓着裙角，朝外啐道，“菊香姐姐，你就知道拿我做调侃，好没良心。”一时又侧过头去对着李逸訢，却仍是低着头的，不敢去瞧他，却又怕他误会，仍是道，“逸訢哥哥，你不必听她胡言乱语，我是一时好奇心作祟，想去瞧瞧方兴忠朋友的家罢了……”李逸訢见她辩驳，虽也不疑，然毕竟觉得这般急于澄清自己的神态语言可爱又好笑，一时竟忍不住笑将出来。书云见他笑起来，哪里知道他心中是如何做想的，只以为他是不信，又待再说，却见李逸訢已然昂起头来，朝前头司机吩咐道，“开车。”这时车已然启动，也就再不便对于方才之事再行述说，书云到口的一番话，又尽数咽了回去。
　　待车子在富贵路上停稳，前面那司机这时才忍不住回过头来向李逸訢问道，“小公子，你们到这地方来做什么？这里多是些中下贫民，与人是不大讲道理的。”又道，“您若是去与他们打些交到，我总是不放心，且让我陪着您二位去罢。”
　　他这一反头，书云才瞧出这人乃是李逸訢身侧的从官，吴彦邱。书云还不及答复，便听见身侧李逸訢冷冷地道，“忘了我遣散众人出行的目的了么？我此行不过是来见一位聊得甚来的朋友，谁便告诉了你中下贫民便是鲁莽无知的？”又道，“我带了你出来，是极信任了你的，希望你担得起我这信任，不要令我失望。”
　　吴彦邱听得他这一番冷言冷语，知道自己是一番话没有说好，戳到了不当处，因素知他的脾气，却也不敢再说，只得偏过头来，面上带些乞求之色地瞧着书云。
　　书云自李逸訢到沪以来，并不曾见他流露过这种冰凉如木石一般的无情态度，此刻一见，登时却也是手足无措。她见吴彦邱使着些有求于己的颜色，当下也明白他自是出于李逸訢的安全考虑，乃是一番好意，不过一番话说得不妥，惹了他不快了。登时便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道，“吴先生，我同逸訢哥哥去到这里便行了，那朋友认得我们，也绝非坏人，此刻我们登门拜访，本就没有提前给人讯息，唐突在先，此刻若还携带了一位生人进去，总是不大好的……”说时，顿了一顿，继而道，“要不这样罢，便先劳驾了吴先生在这里候着，倘若真出些意外，便由我们在内口喝为讯，到时破门而入，倒也不迟啊。”
　　吴彦邱听闻了她这一番话，当时便不由露出些钦佩之色，只想道：‘估不到这林六小姐年纪虽小，却也深明事理，倒是我将她瞧得忒也小了。’想时，心中不由又颇有些惭色。当下点点头，笑道，“林小姐此语甚好。如此，便请二位先行而去，吴某在此候着即是。”
　　书云朝他微微一笑，点点头，先行下去了。李逸訢听得二人对话，心中早已颇有得色，只不过这得色是为书云，倒很有点冲着吴彦邱俯看且再行反问的味道：‘怎么样，这便是我云妹妹，瞧之如何？’，总是怀着些为人之骄傲的心态。他见书云下了车子，随即跟随着她走出，二人在马路这边，便要穿过马路行到那边去。李逸訢习惯性地轻轻握住了书云的手，只怕她还同小时候一样乱闯乱撞的，然而此刻长成的书云却怎能与从前的那位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相提并论呢？只是他仍是习惯了这般宠溺地维护了她，书云倒也不挣脱，随着他穿过了马路，缓缓地顺着街道寻将起来。

　　富贵路上的分支巷子很多，但是每行每支前头均会写明这行所作的名字以及其起始的门牌号码与这行结束的门牌号码，因此二人不待多寻，很快便找着了朝阳里弄第230号至280号之间的房子。他二人仍相互牵着手并肩行进去，只见这里房间挨着房间，窗户连着窗户，很是拥挤，楼下倒还罢了，楼上总有人横着自窗前搭起竹竿，在上头晒晾一些粗布衣裤，乍一抬头看去，之间满巷子均是灰衣灰裤，几乎将光线也遮掉了一半。这黑黑沉沉的，显与这朝阳里弄的名字相悖，再加上这层层叠叠的衣物，更加显得这巷子内狭小拥挤，却也是无可奈何。下头一些人，因夏日炎热，晒上衣物之后遮挡了阳光，贪恋阴凉，便搬了木头椅子坐在外头乘凉，淘米的也有，洗菜的也有，剖鱼的也有，各式各样的人或蹲或坐地在巷子边上，此刻见着书云与李逸訢携手向里行来，却都不约而同地拿一双眼睛齐刷刷地向他二人瞧去。书云一时只感觉前面后背，均被目光灼炽着，颇有些不自在，不免又将头低了一低，只将眼睛看着自己足上穿着的一双高跟鞋子。李逸訢倒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朝着他们略作微笑，又向各房各所的门牌上稍稍瞧了一瞧，心中却一路地朝前数了过去，待到第270号门前，心中又默数了七间门户，这才放开步子朝前面行去。
　　行到前头，只见一个少女在那里搭竹竿，脚边放着一个木盆子，里头盛着盥洗的衣服。李逸訢见那少女颇有为难，踮起脚尖朝那斜边处够去，却总是搭得一边，另一边总不知如何再上，只见她手中拿着竹竿的一头，很是气恼的样子，正要侧过头来，却正瞧见不远处站着的李逸訢与书云两个，不禁一愣，目光却细细在他二人身上游走了一遍，将他二人打量个遍，却含唇不语，似乎很有些惧怕的样子。李逸訢不明就里，见她露出哀怜的神色，心中虽然奇怪，却仍是上前了一步，温和朝她笑道，“你够不着另一头，就由我来帮你一把吧。”说时，将她手中一头竹竿拿过手来，轻轻便便往那边一搭，登时便将那竹竿搭成了。那少女更是惊异，却见他二人不似有恶意，沉思了半晌，终于开口问道，“您二位到这里来，有什么重要事情？”
　　李逸訢见她开口，不由微微一笑，点头道，“确是有些重要事情。”旋即又问道，“我要请问姑娘一件事，这附近可有一处姓方的人家？”那少女闻言，又是微微一惊，却很快又缓过劲儿来，随即反问道，“您二位找这姓方的人家可有些什么事吗？”李逸訢见她神色之间甚是警惕，心内已然猜到了一个七八分，却不出言相问，只如实道，“我们与方中兴前辈乃是朋友，曾答允过要亲到府上拜访的。这会子不及提前告知，寻来得突然，多有唐突，权只有充作‘不速之客’，届时再同朋友请罪了。”
　　那少女闻言，微微点了点头，又朝两人望了一眼，突然问道，“二位莫不是父亲所提起的李小姐与林先生罢？”说到这里，面上又惊又喜，只拿一双眼睛炯炯地瞧着他二人。李逸訢不料她竟知道了自己两个的名字，心下更无怀疑，点点头，笑道，“姑娘就是方家的女儿罢？”那少女听得李逸訢竟猜出自己身份，心中不禁一喜，点头笑道，“是啦！我父亲总与我说起二位，还总赞您二位与别处富贵人家不同，很有些侠义之心呢。”说时，忍不住又向李逸訢偷偷瞧了一眼，只见他仍是含着笑意，双眉之间却颇有英气，这一笑之间，倒不显儒雅，却见大气，心中不由一窒，面上略红了一红。李逸訢是何等锐利之人，她面色一变，便被他收入眼底，却也只作不知，笑道，“侠义之心倒是万不敢担的，不过是与令尊谈得投契，空有些忠国之抱负罢了。”说时，又道，“令尊曾与我们提起过姑娘，很是勤劳能干，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却没想到是这般斯斯文文的一个美丽少女。”说毕，提唇又是一笑。那少女见到他，内心本就有些羞涩腼腆，此刻见他这样称赞自己，且又朝自己这般一笑，如何还能自持？当时只觉心醉神迷，心旌摇曳，终于忍不住低下头，朝门里羞也似的跑去了，一边跑一边唤道，“父亲！父亲！”想是入内去传唤她的父亲来了。
　　书云站在侧边，只觉这少女面上掠过一阵一阵绯红，心下暗觉奇怪，却见她抬头看着李逸訢的时候，眼中便是含情脉脉，似有眼波在内流转，心中不由霎时清明，暗自好笑道：‘原来这少女初一见面便瞧上了我逸訢哥哥。’她是女儿身，自然比寻常人更能有所体会，当下心想：‘他二人成了却也不错，只不知逸訢哥哥心中待她又是如何。’心内正暗自盘算，只见里头已然迎出一人，喜道，“芸淑，鑫毅，你们来啦！”声音甚是雄浑，初闻之下，便知是方兴忠亲自出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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