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顾春窗

　　“李慕渊，你少说也一百多岁了，顶着这张脸不嫌害臊吗？”魏征杭抱起手臂，扬起下巴看着他。
　　“哈哈，师弟，我还是比较怀念你当知府时候的样子，对我唯命是从，尊敬有加，让我头一次尝到当人师兄原来是这种感觉。”
　　李慕渊的笑容凝固在嘴角：“看你现在这幅混蛋模样，我就知道你跟当年还是一样。”
　　“你倒是演技挺好，这么多年了还是一样伪善。”魏征杭摇头道，“我想你那个皇帝孙儿，估计也在你的掌控之中吧。”
　　“师弟啊，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吗？”李慕渊哈哈一笑，“我心中想要的，从来都不止那个小小的位置啊。”
　　“这天地如此之大，我却只能做个统治蝼蚁的无聊皇帝？”
　　他走近了一步，苏顾面色一沉，魏征杭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没事。
　　李慕渊看在眼里：“这位小兄弟对你倒是一往情深，自打你烧死在三界山，他到处宣称他是恶鬼，扬言与你不共戴天，说得我都快相信了。”
　　“然而这一切都是你做的。”魏征杭盯着他，咬牙切齿道，“把人变成黑影的是你，我甚至怀疑，当年那场叛军之战也是你引来的。”
　　“用一座城的百姓来换取你的野心，可真有你的。”
　　李慕渊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看着魏征杭道：“说这么多没用了，师弟，我看你一身魂体，也难撑很久，不如先把六道石给我，待我参透三界之境，得道飞升，这些黑龙黑虫的都不过弹指皆灭。”
　　“师兄我也是替天行道了，你说是不是？”
　　“呸！”魏征杭啐了一口。
　　锺司“唰”地拔出鎏金斩月刀，赵六握紧云生沧海，两人顿时剑拔弩张。
　　李慕渊收起笑容：“风霁，当年我自知不如你有天赋，加上你有绛州拥护，硬拼怕你跑了才出此下策，没想到兜了个大圈子，耽误了我百年。”
　　“可现在不一样了，你如今一副魂体，功法不过一成，而我在这百年间功法大进，捏死你不过像是捏死一只虫子。”
　　他说着，突然闪电般伸出手。周围无风自起，魏征杭立刻感到一股强大的内力加上些许奇异的功法扑面而来。还未等他有所反应，苏顾已经上前一步，手作掌状迎击。两掌相撞，顿时一股强烈的力量让整个山脉为之颤抖。
　　“你……”李慕渊勉强站住，有些差异地看着苏顾。
　　魏征杭不动声色站在两人中间，遮挡了李慕渊的视线。他刚要说什么，前面的石壁突然轰然坍塌，云沼方向传来一大片浓烈的煞气，那深不见底的沼泽中似乎传来巨兽的怒吼，一群穿着常服的不周山弟子连滚带爬地跑来。
　　“王爷，那东西失控了！”
　　李慕渊脸色一变，对锺司点了点头。锺司收刀朝前面掠去，李慕渊如同一道闪电，突然抓向魏征杭。
　　魏征杭早有准备，浮光朝前面一挡。他的魂体比常人轻盈，顿时闪到一边。
　　苏顾想上前帮忙，却被魏征杭叫住：“我和同门叙叙旧，你去看看那黑长虫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见苏顾目光死死黏在他身上，顿时心里一阵酥软，柔声道：“放心，有危险我就喊你。”
　　苏顾深深看了他一眼，前方云沼的煞气瞬间蔓延过来，那中心仿佛是个漩涡，将人往中间吸去。
　　李慕渊不死心，又伸手抓他。魏征杭哼了一声，喊道：“我随后就到！”
　　锺司提刀飞身过去，眼前“砰”地一声，火花四溅，赵六对着他嘿嘿一笑：“你的对手是我。”
　　锺司抿了抿唇，将鎏金斩月刀横在面前。
　　那巨大的刀刃和锺司单薄的身形极不相称，却被他使出千变万化的招式。他猛地跃起，同时朝前一劈，刀法凌厉而直白，刀刃出手，无迹可寻。
　　赵六虽速度比不过他，却胜在经验老到。云生沧海细长轻巧，无法与锺司硬碰硬，他如同泥鳅一样灵活地向后一仰，躲过之后扫其下盘，不禁感慨道：“我的老腰！”
　　那边魏征杭将浮光高高举起，口中念了一个法决。
　　浮光幻化成无数幻影，在空中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剑网，朝李慕渊罩去。
　　“呵，师弟，你不会想用这些雕虫小技打倒我吧。”
　　李慕渊反手一挥，剑网在他身上如同玩具一般落在地上。
　　魏征杭早有预料，面上微微一笑：“当然不是。”
　　他突然右手一收，那剑网从地上瞬间竖立起来，飞向四面八方，朝伏击的道士射去。
　　周围顿时一阵惊呼，魏征杭却从腰间摸出一把破破烂烂的折扇，朝李慕渊面门袭去。
　　那张僵硬的面皮被扯掉，李慕渊忍不住发出一声怒吼，待魏征杭看清了，不禁愣了一瞬。
　　里面倒不是想象中百岁之人的脸，或者说里面那东西，根本无法称之为“人脸”。
　　那是一团黑气萦绕的仿佛深渊一样的东西，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五官的痕迹。那黑气还在窜动，组成了不同的人脸，时而像个男人，时而像个女人，还有老人和孩子……
　　“你……”魏征杭惊道，“这是黑影！”
　　他联想起那个不曾真面目示人的巫医，恍然想起了什么：“我明白了，当年闻沧海成为第一个不拔除黑影，却能拥有自己意识的人。”
　　“你修为虽然精进，却也不至于到不老不死的地步。人终有终了的一天，修道之人也难逃生死。你仿效闻沧海，获得黑影之力，拥有了近乎不死之身！”
　　李慕渊的脸上呈现出一张张陌生的脸，那些脸上带着和他如出一辙的表情：“没错。”
　　“这力量虽然让你变得强大，却总受心魔困扰。”魏征杭看了看那云沼中即将一跃而出的巨龙，“你发现闻沧海被心魔吞噬，变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担心自己终有一日也变成那样。”
　　“哈哈哈！”李慕渊黑洞一样的眼睛盯着他，“师弟，我倒是很好奇，你自己风光霁月不愿成神，为何总阻止旁人飞升？”
　　“因为你不配！”魏征杭反手一刺，李慕渊轻飘飘向后退了好几步，连连摇头：“可是你这幅身体，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魂飞魄散了。”
　　“留着那石头有什么好，不如给了我，我得到之后，兴许可以赐你多苟活几年。”李慕渊说着，突然从空中抽出一把剑来，那剑光在他手中千变万化，一股强烈的剑气夹杂着煞气朝魏征杭袭来。
　　魏征杭躲闪不及，手上撑起法决，硬着头皮正面迎击。
　　那股强大的力量已经不同以往，让他接连退了好几步，撞上了身后的石壁。
　　李慕渊提着剑步步逼近：“师弟，这黑龙由煞气所成，比当年黑影不知强了多少倍，这一次你会选择拯救苍生，还是找我报仇呢？”
　　那强大的吸力越来越强烈，魏征杭仿佛被一双手抓住，拼命拽至半空，又狠狠摔下来。
　　黑色的漩涡如同黑暗之海，煞气的中央传来无数凄厉的惨叫，一只金色的竖瞳从黑暗之中探过来，无数双无声呐喊的手挣扎着冒了出来。
　　“风霁！”苏顾在身后喊道。
　　苏顾站在漩涡中央，魏征杭看着他，周围煞气遮日，乌云压顶，当年的画面似乎再次上演。
　　他冲苏顾笑了笑，转头看向李慕渊。
　　“我从未选过拯救苍生。”他淡淡道，“当年是，现在也是。”
　　“拯救苍生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浮光发出淡淡的荧光，尘封许久的剑身终于在这一刻得到完全解封。
　　“师兄，当年为了不参与你的政权之夺，我背弃师门，在三界山遭遇重创，我选择同归于尽。”
　　“我自始至终都是肆意妄为、不顾后果的那一个。我自私，对世人毫无同理心，我根本不配拯救苍生，所以……”
　　他突然对着李慕渊呲牙一笑：“这次我还是决定我行我素，先砍死你这个师门败类！”
　　浮光在手中精光大涨，他如一支离弦之箭朝李慕渊掠去。李慕渊冷哼一声，手中剑光一闪，浮光在剧烈的剑气中突然“砰”地一声碎成了无数块。
　　“哈哈哈，师弟，这就是你的报仇吗？”李慕渊嘲笑道。
　　“嘿嘿。”魏征杭手中仅剩下一截剑柄，那碎在空中的剑身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如同浮光掠影。
　　“知道它为什么叫浮光吗？”
　　他说着，突然眼中精光暴起，无数细微的碎片仿佛流动的水，温柔地将李慕渊裹在其中。
　　“唰——”
　　是割裂皮肤的声音。
　　无数细小却尖锐的碎片刺破身体，李慕渊慌忙退后，用剑气将碎片荡开，仍是不免受了好几处伤。
　　那张黑气环绕的脸上露出扭曲的表情，魏征杭收回浮光，细小的碎片再次合成一把细长的剑。
　　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龙吟，下一刻，巨龙窜出漩涡，天地崩塌，煞气逼人，恍如末世。
　　苏顾站在那黑色的漩涡处，看向了魏征杭。
　　时间仿佛回到百年前的三界山，他站在黑影包围的中间，隔了一层薄冰般的结界，魏征杭被世人架上神坛。
　　好在这一次，末世来临之前，他终于看清了那惊鸿一瞥的眼神里，藏着的不可说的秘密。
　　绛州城，三界山，长街初遇，桃花满地。
　　还有那一只雪白的梨花，如同一地细雪，落在暮春的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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