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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结
阿宁尖锐的叫声回荡在房间里,灰蒙蒙的灯泡被震得颤抖,天花板上的尘土都簌簌地往下掉。我想,她是把到这里以来经历的所有的不甘、恐惧、愤怒都化为声音,冲破身体发泄而出了。在这凄厉的哭声里,夹杂着支离破碎的呐喊:“我想要回家!”“你们为什么都要害我!”“救救我!”
这是平时的阿宁再也不可能说出的话。哪怕是刀刃切在她脖子上,或是一只小腿被活生生撕烂,她也不曾示弱。多少的恶意都不曾让她屈服,没想到最后竟然会因为我们的一点善意而崩溃。真不知道该感慨还是悲叹。
看着她疯狂的呼喊发泄,我和闷油瓶只是静静的坐着,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打扰她。
此时此刻的她再没有过去那种优雅、干练、美丽,反而和发狂的云彩有几分相像。这真是太讽刺了,过去阿宁是多么厌恶云彩,处心积虑要置她于死地,而现在,最像云彩的反而是她自己。
我想,阿宁心里恐怕也知道这点,却没有办法控制。她的怨愤已经深到我们没有办法想象的地步。这样凄厉的叫声持续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到最后,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气流擦过她的声带,只有刺耳又干涩的噪声。可是即使这样,她还是没有停止,仿佛在用一种人类无法接收的频率咒骂着什么。
暗淡的灯光下的她眼睛肿胀,充满了泪水和血丝,像死人一样圆睁着,夹杂着“嘶嘶”的喘息声,弥散着垂死的、不甘的气息,好像这一秒只是回光返照,下一秒就会戛然而止似的。
闷油瓶还是不说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样的气氛实在太压抑,我实在忍不住,站起来给阿宁递了一杯水。
阿宁贪婪地喝光了。喝过之后她不再咒骂,四周一下安静下来,竟让我有点不适应。我转回目光,看见的就是那一幕:一片昏暗里,她佝偻着缩在椅子里,仔细地盯着那条支离破碎的腿,眼里的怨气淡了不少,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有一片麻木,好像一下老了二十多岁。过了很久,她才收回目光,把手上的空杯子递给我,然后她的眼皮耷拉了下来,看上去是睡了过去。
每个人都精疲力竭。一时之间,房间又陷入了安静,谁也不想说话。我疲惫的走回闷油瓶身边,靠着床脚坐下。这一松弛下来,才发现每一块肌肉都疼得要死,现在哪怕再让我挪动一公分都做不到了。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手臂上的伤口,这两天它一直时好时坏,伤筋动骨尚且要一百天,更不用说生生打穿的口子了。这一会儿它又开始发作起来,伤口突突跳个不停,难以言喻的酸麻,整条胳膊好像都不属于自己了。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苏联小说叫《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最后一幕,男主人公和我一样被枪打伤了手臂,最后全凭着最后一点意志压着一队的德国兵往营地走,我还记得书里的描写:
“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努力的摇头,想要看得更清楚,但失败了。他的全身好像都麻木了,只有受伤的手臂,从那一点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酸疼,他全部的神经好像一根细绳,就系在这一点上。眼前是十几个摇摇晃晃的脊背,连他自己都走得摇摇晃晃,好像醉汉一样。他想,一旦连那点酸疼也消失了,一旦那根线断掉,他一定会立刻拉响手里这颗手雷,他不会让这些德国兵逃走的。一个都不。”
这段描写给我的印象太过于深刻,以至于疼痛一起,我几乎是立刻想起了它。不过——那些段落也有可能这只是经过记忆加工的成品。如果有机会出去再看一遍这本书,校对一下记忆就好了。我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想着。手臂的酸疼让我辗转反侧,觉得自己就跟那个男主人公一样,脑子里也烧起来了,眼前一片雾蒙蒙的。
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有谁喊我的名字,还拍我的脸。我困得眼皮打架,根本睁不开。然后就觉得受伤的手臂好像有点感觉,悉悉索索的有点痒。之后,有什么冷冷的东西抓住了我的手腕,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睁眼一看,是闷油瓶。他已经把绷带拆开了,旁边摆着药箱,正在给我上药。
药膏涂到伤口上非常舒服,闷油瓶的手又很轻。自从潘子失踪以后,很久没人对我这么好了。胖子虽然也是铁哥们儿,和我们肝胆相照,但做起这种事来总还是差一点,往往下手极重,没有分寸。想到他上次帮我夹子弹,真是命都差点没送掉半条。眼看着闷油瓶这么一丝不苟的帮我换药,我迷迷糊糊的心里着实感动了一下,嘴角也不由自主的咧来一个笑。
这个笑容还没彻底张开,我忽然脑子一愣,彻底清醒过来。闷油瓶在给我换药?
就见药箱敞在一边,空盒子散落一地。看他这架势,好像是打算把能用的全用上,所有能裹的绷带都给我裹上,胳膊上的枪伤不说,连我身上别的那些不起眼的小擦伤都处理了。
我一阵心疼。也太浪费了!我连忙推他,说:“小哥,我们又不是过了这村没这店。也没人跟咱抢,药箱自己也不会长了脚跑掉。你省着点留给你自己,再不济留给阿宁也好啊。”
闷油瓶黑沉沉的眼睛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丝如梦初醒的表情。他点了点头,轻轻对我说:“你说的没错,没人跟我们抢了。”便剪开了一段绷带,把剩下的连同别的药一起放回急救箱。
我还想说点什么,忽然,旁边传来了阿宁的笑声:“吴邪,我真不想说,你的脑子怎么这么笨?”
我转头一看,阿宁已经醒了,虽然苍白浮肿,但脸上又多少恢复了之前那种傲慢的神气,正盯着我看。
我暗自吃惊,这个女人真是不可小觑,刚刚还一副垂死挣扎的样子,这么短的时间就恢复过来了!她心里的城府得有多深,脸皮得有多厚啊?被她这么笑眯眯的看着,我感到有点发毛,就问她:“你没睡着啊?”
阿宁却没有回答,而是说:“你真不该怪张起灵,连我都想明白了,你还没想明白吗?”
我心想我也没怪闷油瓶什么啊,就听阿宁说:“他会那么做,要怪也只能怪你三叔。”说着,摇了一下手里的东西。
我一看顿时吃了一惊,是凉师爷的日记!她怎么会看到的?回想了一下,恐怕是因为这本日记正好掉在阿宁附近,她醒来过以后闲得无事就拿起来看了。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关键是,现在她对于闷油瓶的秘密、三叔曾经做过的事情也都清楚了?
阿宁似乎觉得我的警戒很有趣,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腿说:“你紧张什么?我现在都这样了,还能跟你抢什么?”她叹了口气,“就算要抢,我也做不出像你三叔那么绝的事。把人伤了不算,还得断粮绝药,把人困在储藏室的暗道里,让人活活被伤痛折磨而死。”
我浑身一颤,忽然一股寒意涌上心头。我终于明白了。
阿宁说的没错,闷油瓶对于自己上药满不在乎的态度,还有刚刚不要命的给我上药,的确都是和三叔他们有关的——
如果不是三叔重伤了他,又销毁了所有他可能得到治疗的机会,闷油瓶自己不可能任伤口就这么败坏下去。他对自己总是不太关心的样子,并不是因为他是自虐狂,更不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而是因为根本没有条件!我想到第一次帮他包扎虎口时他的表情,是多么的震惊,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不敢相信了。正是因为三叔他们的残忍策略,他已经放弃了治疗的念头,习惯依赖自己的特殊体质,“反正不会死,再多几个伤口也无所谓。”他一定是这样想的!
所以在我给他上药的时候他才会吃惊。所以他对我的伤口才那么上心,恨不得把所有的药都给我,因为他怕别人也会实行三叔的策略,我们也许下一秒就会失去所有的医疗用品!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闷油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计谋实在太毒,给他的伤害实在太大,光是凭我的道歉是说不清什么的。我就这么看着闷油瓶,嘴长得很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闷油瓶看着我这幅样子,叹了口气,微微向我倾斜,说:“吴邪,谢谢你。”
我更加瞠目结舌,不明所以,他怎么反过来向我道谢?哪有被害人向犯罪分子的亲属道谢的?
直到后来,这都一直是我心里的一宗悬案,可惜也不好再问闷油瓶了。就让它这么悬下去吧。每当回忆起来,都能记得闷油瓶说这话的时候黑色的眼睛望着我,满是温暖和真诚。哪怕只是回忆,也会觉得再黑、再冷、再绝望的地方都不足为惧。
而当时,闷油瓶说完这句话,我脑海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只是呆愣着,更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阿宁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她似乎是在叹气:“我终于知道,我落到这么凄惨的地步是为什么了。”
她慢慢的说:“因为我算错了一样东西。一招走错,满盘皆输。”
“腿上的伤这幅样子,我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吴邪,让我来告诉你,我走到这一步,全是因为一个人造成的。”
“而那个人,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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