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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升话别
沈舒琮在晏怀希的搀扶下起身,便在此时看到了窗边的赵琢,眼中瞬间风起云涌,下一刻却已尽数隐去。
晏怀希看看垂眸不语的沈舒琮,再看看窗边空洞着双眼的赵琢。
笑了笑,“凝之你可知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琢儿在这苏州城呆的腻了,要找一家商队靠着出去游历一番,没想到一找便找到了你的商队,你说是不是有缘得很!”
沈舒琮苦涩一笑,只答了一句,“皇上说得是。”
晏怀希回身落座,“所以朕才连夜将你叫来,也只不过想多哆嗦几句,还望你能替朕多照顾照顾琢儿!”说着,看沈舒琮仍在当间站着,指着一旁的座位,“凝之不必拘礼,坐吧。”
沈舒琮颓然落座。
“不知商队何日开拔?”
“待那批绸缎谈拢,货上了船,早则两天迟则三天。”
“听闻凝之这趟要去塞外,不知路线可已定妥?”
“先由苏州渡口入运河,北上,一路水程,至通州上岸,改为陆路。”
“如此算来,这一程水路却也不短。据朕所知皮货忌潮,且水路又慢,为何不早些上岸?”
“禀皇上,水路虽慢,却稳妥,运河两岸皆有驿站、渡口,可随时停靠。陆路行商,若遇到雨雪泥泞,难以脱困,反容易折损皮货。”
晏怀希点点头,沉吟一番,又问道,“这一程,要多久的行期?”
“顺利则三月,若遇到坏天时,约莫拖延月余。”
晏怀希见沈舒琮答得头头是道,显然甚是满意,笑道,“不愧是我大雍的探花郎,短短几年,于生意一道,凝之已如此老道,朕心甚慰。将琢儿托付给你,朕也便放心了。”
“皇上过誉了。”过了一会,沈舒琮才艰涩开口,语态谦抑,始终不曾与晏怀希对视。
“说起来,琢儿极好相与。”晏怀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微微一笑,“只有一项,有些贪睡,凝之你以后莫要催她早起。”
“据朕所知,她在饮食上也并无特别禁忌,只晌间好几口点心解闷,桂花软香糕、莲子油酥、海棠脯这几样以前常吃。”
“配得茶也莫要太浓,否则晚间她要难入睡,最好是花茶。”
“闲时,她爱看一点好句子,若是能在雨天檐下观书,那便更如意了。”
“还有,琢儿不喜欢华服繁饰,一应穿戴具以舒适得体为要。”
晏怀希兴致勃勃得说着,眼中的神色越发温柔,沈舒琮听着,将目光埋得更低,一一答应下来。
到末了,想到再无可说,晏怀希回头,对赵琢道,“琢儿,趁现在朕还在场,你若有什么要求可尽管向凝之提,担保他不敢不从。”
赵琢轻轻摇了摇头,“多谢皇上。”
只说了这么一句,却再也说不下去,只觉眼前一片迷雾。
晏怀希见状,亦不再多言,乍然停嘴,一种悲凉的疲惫感蓦地从心底升起,这种感觉令他无所适从。
他双手在茶盏杯沿上无意识的摩挲着,余光里,只见不远处一杯茶盏歪倒在桌沿,盏中残余的茶水兀自嘀嗒,顺着水线看下去,桌脚地毯湿了一片,旁边,赵琢的一只绣鞋已洇湿多时,暗了一片。
“既如此,琢儿你便先回去吧,我还有些话要同凝之叙一叙。”晏怀希不动声色收回视线,黯然道。
赵琢起身,行礼,转身即走。
“此一去,天南海北,不知何日才能再见,琢儿你可有话对我说?”
晏怀希看着赵琢果决的背影,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声音轻颤。
赵琢开门的动作定住了,往日的种种一瞬间浮现眼前,眼泪抑制不住滑落。
她定了定神,强压哽咽,“以前的赵琢已经死了,连同曾经不该知道的事情也一并埋葬。请皇上放心。”
说完,再不停留。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闭,室内霎时间静了下来。
赵琢逃也似走到廊上,经过旁边雕花木门的房间,房中女子推门轻唤,赵琢也未曾察觉,直直朝着楼梯口走去,随即登登登跑下厅堂,很快便没了人影。
女子冲着赵琢的背影撇撇嘴,将银色印花的纱袖一甩,转身闭门入户。
再次坐在墙边的一张花梨木椅子上,凝神细听隔壁房间的谈话。
天色将明时分,晏怀希终于将沈舒琮送走。
河上雾气氤氲,丝丝缕缕侵入室内,在窗边坐久了,晏怀希不觉咳了两声,起身,下了窗格。
室内顿时暗了下来,晏怀希端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冰凉之感直抵心底,这才觉察茶已凉透。
他将茶盏放下,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轻的好似窗外晨雾。
沈舒琮走出房门,将门带好,刚一回头,一个艳妆女子便出现在身侧。
他心中一惊,退后一步,女子却拽起他的衣襟将他拖在一旁,抵在墙上,那张艳丽的脸便挨近鼻尖。
不等沈舒琮再做挣扎,女子将声音放的低低的,附耳道,“你若想要和赵琢重归于好,便给她带个信儿,让她明日傍晚在家等我,有要事商谈。”
女子说话间吹气如兰,沈舒琮的耳朵便红透了,他将身子向后挣了挣,也小声问道,“你找她有什么目的?”
女子无所谓的笑了笑,“能有什么目的,不忍她为情所困罢了。你只告诉她绾浓要去拜访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她若真的傻到不愿见我,你便告诉她,见了我就可以知道南泉的下落。”
女子说完,也不管沈舒琮是否答应,将他的衣襟一松,走到晏怀希门前,举起手轻轻敲了两声,柔声问道,“晏老爷,可需要绾浓进去伺候?”
“不必了。”等了一会,门内才飘来沙哑的几个字,“我累了,想静养一日,今日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
绾浓应了一声,“是。”随即堵气转身进了隔壁房间。
沈舒琮回去,将行货的事宜打点妥当,忙了一个大早上,好不容易坐下喝杯茶,这才想起绾浓的口信。
因他与绾浓并无深交,从前虽有过数面之缘,终是记不真切。
更何况两年来,绾浓做了皇上身边的红人,气质上较那时更富贵雍容许多,便更加不能认得出。
忖度一番,绾浓与赵琢的关系匪浅,这口信还是传一个为好。情知赵琢不愿见到自己,到底还是托着赵头将消息带去,并告诉她两日后商队即可启程。
第二日,赵琢吃了午饭就将大门虚掩,坐在厅堂中等待,眼见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大门还是一点没有被推开的迹象,直到月亮翻墙而过,将天井地上的水洼映得一片片白。
绾浓仍是未至。
“姑娘,要不睡吧,绾浓姑娘许是被什么事儿绊住了,今儿恐怕来不了。”
赵琢又看了一眼大门,大门依旧纹丝不动。
“庆叔说的对,你先睡吧,我去把大门插好也就去睡。”
庆叔答应了一声,转身蹒跚着走进房间。
赵琢又望着月亮出了一回神,脑海里这里一段那里一段的想些往事。
只觉得这短短的一生甚是冗长。
到后来,直到把自己想得头脑昏胀,赵琢叹了口气,起身来到门后,正要上门闩,手刚碰到木条,大门无风自开。
身披茜色彩纹披风,内着秋色金叶领绸衣的女子亭亭立在门首,见到赵琢,展颜一笑,“妹妹来迟了,还请琢姐姐莫怪。”
夜色如墨,绾浓立于月下,仿佛一朵夜昙花,于无声息处绽放得惊心动魄。
厅上,靠窗一张小方金漆桌子,桌上燃着一只坐烛,橘黄色的光晕静静铺开。赵琢将花茶重新沏好,推向对坐的绾浓,含笑问道,“听闻你这几年常在皇上左右,日子可还称心?”
再见绾浓,赵琢再也感觉不到过往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隔阂猜忌,有的只是本能的亲近,一种暖洋洋的关切之情充斥心间。
“倒也无甚变化,该有的都有,以前没有的仍是强求不来。”绾浓说着,身子向前微微一倾,衣袖微抬将手肘搁在桌沿,托腮垂眸,手指只在杯沿上转,“日子久了终是有些不甘。多亏南泉开解。”
“你见过南泉,何时?”
“约两年前的一个春夜,那时先皇刚离世不久,六王爷还只是六王爷,我也仍住在小枝巷。”
赵琢点头,“他也确是在那时不辞而别。”
“不辞而别,为何?”绾浓想起那晚打开门,便看到如鬼魅般失魂落魄的南泉,不由出声问道。
赵琢沉吟道,“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三年前,南泉用秘术救了我一条命。之后他便着手计划继续老夫人的遗志。那时他的态度虽冷漠却也如常。”
“又是为了老夫人,墨青已死,便再继续下去又有何用?”绾浓听着,忍不住愤然插口。
提到墨青,赵琢心中蓦地一痛,她下意识将身子向后缩了缩,脸离蜡烛的光晕远些,神色便模糊了。
暗处有声音嗡嗡响起,“老夫人的计划里,最终一步才是助墨青夺位,第一步是除掉那个害死李从圣将军,荒淫无道的在位者。”
“所以,南泉想要利用你除掉先皇。可你已经失败过一次,再去岂不危险?”
“南泉的一手人皮面具出神入化,等闲人势必看不出。”
“若先皇未去世,你们原本打算怎么做?”
“奉选入宫,充任女史官,伺机亲近,而后除之。”
绾浓听到此,知道这又是一场玉石俱焚的计划,便不再言语。
赵琢脑海中第一次浮现三年前生死一线的当下。
七月十五那晚,离开霜筠堂之前,南泉已将停息丹暗中交给赵琢,以备不测。
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虽最终从鬼门关拣回一条命,然过程属实惊险。
那停息丹药性极强,服下之后,要在半个时辰之内及时救治,若迟了神仙也难救。
偏生当晚,沈舒琮抱着赵琢久久不肯离去。
南泉立于暗处,手紧紧覆在腰间短刃,身体紧绷,紧张得注视着室内,眼看时间不多,随时准备跳出来给地上的沈舒琮一击。
地上僵如山石的人终于动了,他将赵琢的身体轻轻放下,俯身说了一句,“我办完剩下的事就来陪你。”说完,起身离开。
沈舒琮刚走,南泉便快步抢入室内。
赵琢在床上躺了两月之后,刚能下床走动,南泉便开始监督她写字。
为了做女史官,她首先要写得一笔好字。同一句话她写过无数遍,到后来,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纸上的字却依旧流淌不止。
终于写到南泉稍稍满意。便开始求稳,求定。
若想不被怀疑,她要在任何环境下都不乱。无论笔下记录的何等荒唐之事,都不能带一丝形容,情绪被无限压挤,只余满心满眼的墨色。
到了那年冬天,赵琢只要一下笔,就像枯井一样平静。
暗中观察的南泉觉得时机成熟,便着手安排。
本计划开春应考,岂料还未过年,皇上便暴毙在后宫温泉。
确定消息属实,第二天,南泉便消失不见,自此再无音讯。
“没想到,南泉竟去找了你,虽不知他想些什么,由此一项可见他不是无情之人,仍念着一小长大的情分。”赵琢从回忆中抽身,感慨着笑着,接着又问道,“南泉现在还在你那里吗?他好吗?”
绾浓伸手在其滑如水的袍袖上闲闲拂过,却不即答,转而问道,“琢姐姐心中分明只有沈公子一人,沈公子也对姐姐一往情深,如今已没了阻碍,为何你反要千方百计躲开?”
赵琢被绾浓突如其来的一问惊到,脸上的笑便僵在唇边,她久久看着绾浓,对方的眼神分明表示她已知晓一切。
“我如今自有谋生的手段,不需依靠沈公子的商队,我和庆叔也会过得很好。”
“姐姐说的不是全部。”绾浓笑了笑,靠近烛火的脸色渐渐郑重,“是因为墨青,对不对?”
赵琢低首,注视着搭在膝上的指尖,过了一会,低声道,“我若那时便去了,沈公子便是此生心中唯一,便在地府我也念着他。如今,我却尚在人世,余生终不可能。”
“这么说,若想让姐姐顺从自己的心,除非生死相隔?”绾浓笑着说,眼神狡黠,不等赵琢作出反应,已从袖中托出一只素瓷小瓶。
“妹妹便成全姐姐,只不知姐姐有没有这个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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