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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意义
(启同廿八年正月初五)
辰时。
南诏,紫苏阁外围。
疫病的阴云依旧笼罩,街道上虽然依旧可见病容憔悴的患者,但已能自行走动者多了起来,路边也少了许多蜷缩的身影。
宁可道捂着厚布罩,穿行在略显萧索的街巷。
他拦住一位拄着拐杖蹒跚前行的老伯:“老伯,您看着气色好些了?可还难受?”
老伯抬起眼睛,看清来人,脸上露出感激之色:“好多了,好多了!多亏了南宫公子啊!他那‘莲花清针’,神了!”
他颤巍巍地指向不远处临时搭起的医棚。
医棚下,人头攒动。
南宫明一身质地精良的紫色家服,在灰扑扑的人群中格外显眼,看来,他已经得到了南宫家的认同了,同样戴着布罩,只露出一双专注的眼睛。
他正凝神屏息,手中捻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快、准、稳地刺入一位老妇手臂的穴位。施针完毕,他迅速将用过的银针丢入一旁的竹篓中,又拿起一根新的,转向下一位病人,周而复始。他身旁,玉海月正帮忙维持秩序,不时向新来的病人解释着,钦佩地看向南宫明:“南宫公子说这是南宫家秘传的‘莲花清针’,能疏通经络,扶正祛邪,对缓解疫病症状颇有奇效。”
果真,患者能稳住气息。
南宫明忙完一阵,直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恰好看到走来的宁可道。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随即换上温和的笑意,摘下布罩:“宁师兄,你来了。疫情虽稍有缓解,但每日仍有新增病患,也……仍有人撑不过去。”
他语气悲悯,目光扫过棚外几具刚被抬走的草席覆盖的尸体。
宁可道看向那些针,面无表情地问南宫明:“这些是……?”
南宫明知道宁可道对他有意见,但他还是解释了:“宁师兄,你放心,我自己也扎过了…”说着他拿起一根“莲花清针”正要扎手,谁知一个白金黄的袖子伸过来一手抓住了南宫明的手,又严肃地看着宁可道:“够了啊,要不是阿明,今天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宁可道全程面无表情,甚至露出一丝不爽,一副“南宫明你自己要扎多少针都跟我没关系”的模样。
凌思之来了,出现在宁可道身侧,他看了一眼南宫明,目光随即落在宁可道身上,声音清冷:“此地不宜久留,你跟我走。”
宁可道皱眉,一脸不解:“怎么了凌卿?这里情况貌似正在好转。”
“去凉州。”凌思之打断他,言简意赅。他无法直言“三元合一”的威胁,也无法解释掌门与不神的密谈,更无法说出自己心中那份强烈的不安——宁可道留在这里,或是回到长安明月松间,都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唯有凉州那片远离纷争的荒漠,或许能暂时避开漩涡中心。
宁可道觉得他莫名其妙:“去凉州做什么?凌卿,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敏锐地察觉到凌思之的异常。
凌思之沉默,只是眼神复杂地盯着他。
宁可道嘟着嘴:“你不说,我可不去。”
—————
(启同廿八年正月初六)
未时。
玉海月正将一枚新调配的药丸递给一位气息微弱的老妇。
连日不眠不休,她的脸上显得有些疲劳。
就在这边情况似乎稍有喘息之机时,棚外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几个人抬着一副覆盖着白布的担架,脚步沉重无声地走近。
气氛瞬间压过了棚内所有的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担架被轻轻放下。
其中一位抬担架的年轻弟子,走向玉海月,未及开口,泪水已再次奔涌:“小姐……老爷…老爷他……殉道了!”嘶哑的哭腔揪心万分。
玉海月手中的药瓶突然脱手,“啪”地一声脆响,在地上摔得粉碎,棕色的药丸滚落一地。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呼吸屏住,周遭的一切声音都仿佛被隔绝开来。她脚步缓缓地挪向担架,伸出的手微微颤抖,迟钝地一点点掀开了那方染着污渍的白布。
白布下,是刀远志安详却毫无血色的面容。他眉头微蹙,似乎临终前仍在担忧着疫情,嘴角却奇异地带着一丝抚慰人心的平和,仿佛只是疲惫至极后沉沉睡去。
一位随刀远志多年的族中长老,面色沉痛如铁,双手合十,仰望着灰蒙蒙不见天日的苍穹,声音悲怆而充满敬意:“玉姑娘……神灵……把刀医师召回了!他用自己的命,换回了那片山林里所有人的命啊……他的福运和仁心,已化作新的药灵,必将永远护佑我等……”
周围,压抑的哭声终于决堤,无论是病患、家属还是紫苏阁弟子,无不为这位仁医的逝去而悲恸。
玉海月的双眼被泪水模糊,扑闪着,却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她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出奇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迫不得已的坚硬:“抬走。”她不能让父亲的遗体停留在这充满疫病之气的地方,也不能让自己此刻垮掉。
不远处简陋的屋舍门口,宁可道和凌思之正默默关注着这一切。
宁可道一眼看见了呆立在屋内的刀云川。
他就像一个失去魂灵的木偶,目光空洞地投向外面,却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即使光线落在他脸上,那瞳孔也涣散着,吸不进一丝光亮。
宁可道心中一紧,快步走过去,不由分说地伸手将刀云川从门口揽进屋内,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凌思之沉默地紧随其后,顺手关上了木门。
屋内昏暗。
刀云川缓缓抬眼看着宁可道,突然开口:“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
宁可道被这问题问得一怔,一时语塞。
“每个人都会死的,是吗?”刀云川继续问,眼神空洞地扫过去,“不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那个……那我们如今这般苦苦挣扎,日夜忙碌,究竟是为了什么?有何意义?”
凌思之眉头微蹙,冷淡开口,试图将他拉回现实:“刀公子,今日暂且别忙了,好生休息为妙。”
刀云川却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眼神里没有丝毫困倦,反而是一种亢奋:“不!我很精神,一点都不困!”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却更显空洞,“我每天都不知道在忙什么!煎药、问诊、施针……可人呢?人还是死了那么多!一个接一个!医书上写的每一个字,每一张祖传的方子,都救不了那些注定要死的人!我们不是在救人,我们只是在看着人去死,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话语开始失去逻辑,充满了绝望的循环。
“刀云川!”玉海月处理完外面的事,推门进来,恰好听到兄长的话。她连名带姓地厉声喝断,气得眼圈瞬间通红,泪水再次盈眶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几步冲到刀云川面前:“你说这话,对得起爹爹吗?对得起我们紫苏阁‘济世为民’世代行医的牌匾吗?!”她手指指向窗外,“是!人会死!疫病无情,爹走了,那么多人都走了!所以我们才更要想办法让更多的人活下来!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躲在这暗处,像个懦夫一样只会质疑活着的意义!”
她继续道:“意义?意义就是能多救一个就是一个!意义就是爹明知危险还是冲上去的那份心!意义就是我们身为医者,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先自己断了救人的念想!”
“懦夫”二字狠狠扎进刀云川的心底。
刀云川站起身,情绪却奇异地没有激动爆发,反而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平静,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蒸发殆尽,讲句话都娓娓道来的样子:“我不是懦夫……我只是……只是看不到任何希望了,妹妹。”他看向玉海月,眼神里是死灰般的绝望。
“你告诉我,希望在哪里?爹他一生行善,悬壶济世,救过的人成千上万,结果呢?他死的时候,身边有谁?那些我们今日救过来的人,可能转眼又被下一波瘟疫带走……我们的努力,就像是在往无底深渊里填石头,永远填不满,永远看不到尽头……下一个会是谁?是一直帮我们熬药的刘婶?是才会走路的阿存?还是你?或者……是我?”他的声音低沉下去。
凌思之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是刀家兄妹的痛楚,他不好轻易介入,只能将担忧的目光投向宁可道。
玉海月看着兄长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痛如绞。她将刀云川拉到屋角一缸用于净手的清水前,强迫他看向水中倒影:“你看看!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水影模糊,映出一张憔悴不堪的脸。
刀云川衣衫不整,穿着沾染了深深浅浅药渍的素色麻布服,领口松散歪斜,几缕头发被汗水和灰尘黏在汗湿的额角与脸颊。他面容失去血色,嘴唇因长时间顾不上饮水而干裂起皮,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抽空了灵魂的颓败之气,甚至比日夜操劳的妹妹更显苍老衰颓,有点站不稳。
玉海月心如刀割,语气却强得像命令道:“哥,从今天起,你别再碰任何病患了!好好休息!”说完,她再也无法忍受屋内的窒息感,转身抹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冲出了屋子。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凌思之看着这对兄妹的争吵,微微叹了口气,目光低垂,专注于地面的一寸尘埃,仿佛这样就能避开这令人窒息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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