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

　　她又听到了一首歌。

　　和钟声一样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和她在酒店里听到的如出一辙，是古音。

　　这让她忽然想起来，方才那个纸人估客唱的起始“中元北极紫微宫”正是《步天歌》的劈头一句。

　　姜启朝怔了一下，指尖的朱雀神火蓦然跳跃起来。

　　这里，正是南方朱雀的分野。

　　火光映照在狭长的桃木剑剑脊上，模模糊糊只能映出一点微光，她方才直接用这把剑劈开了供奉的几案，然而仔细逡巡一番，竟是没有任何缺口光鉴如初。

　　她记得桃木的硬度只能算得上中等，但是那个几案似乎是檀木做的，檀木硬度可是排在木材前三位。

　　桃木剑一剑劈开檀木案，幻境自有其规律，她现在熟谙此事。

　　继续往前走，姜启朝仔细聆听了一下脚下的声音，脚步声似乎和来时相仿。

　　也许地面仍旧是类似的石砖，但是她根本不知道这条路将要通向哪里。

　　她心想：我得扔个东西，试试两边是什么。

　　口袋里用来占卜的铜钱还好端端地放着，这是值钱的东西，姜启朝一想到要把吃饭的家伙扔了就感到肉痛，但剑也不能乱丢。

　　想来想去只有那枚签不算她十分贵重的东西，姜启朝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这是完全合理的，便轻轻将“兰因祸果”丢了出去。

　　她数了六秒，听到了重物落水的声音。

　　水？

　　神殿从古至今，永远都是供奉香火的地方，水克火，被她这么轻轻一扔便投入水中，说明此处应有一大片水域。

　　这不是神殿的规格，倒真的应了她的猜想，像一个墓室。

　　人死有墓，后世想要纪念的人便会前去探访，但神殒身，尤其是灰飞烟灭的死法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哪怕是如今的人想要祭祀女娲，也只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描摹创世神的塑像，找一处地方立庙罢了。

　　两侧有水，水托着孤零零前行的石板路，空寂而森严，唯有心怀必死决心才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姜启朝猛然回头，无尽的黑暗包裹住一切，来时的神殿已经全无踪影。

　　这个幻境变化多端，如果梁追一行人正是被困在这样一个幻境中，应该怎样走出去？

　　更要命的是，恐怕她此刻也被困在这个幻境中了。

　　姜启朝索性把剑当拐杖试探，摸索着往前走，确保自己走过的是一条完全没有问题的路。

　　黑暗中其他感官的感受被无限放大，但取而代之的也是时间的错乱，她很难描述自己到底走了多久，这条路很长，也很消磨人的意志。

　　剑尖微微一抖，她碰到了一个障碍。

　　姜启朝迟疑了一会儿，将整把桃木剑微微收回一点，旋即用尖端扫过方才硬物抵住的周围。

　　这是一道门，门上有凹凸不平的复杂纹路。

　　在幻境中朱雀火的微光也很反物理常识，明明是正儿八经的明火，却几乎可以和萤火虫的冷光相媲美。

　　她不得不凑近了细看，几乎是看清花纹的一瞬间便一股寒意直窜脊背——

　　同学聚会那天苏子照送给她的铜镜上，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曲水与环带纹路。

　　姜启朝不信邪，立刻借着微光逡巡过门的表面，复杂的纹路盘虬蜷曲，阴阳刻交替纵横，对开门的门缝几乎密不透风，无端让人生出一番莫名的畏惧。

　　她试了试，这门是推不开的。

　　一般来说门如果推不开，所有人都会想能不能拉开，姜启朝也不例外，立刻动手寻找门上是否存在拉环一类的东西。

　　如果这个地方真是一间墓室，那么门的设计应该和古时候的正门一样，门环高度会比一般人的身高略高一些。

　　姜启朝抬手顺着门缝向上一摸，没有摸到拉环，倒是摸到了一个圆形的凹槽。

　　那面铜镜……原来不是铜镜，而是一个机关的钥匙吗？

　　苏子照能够在离世前算到这种地步？

　　姜启朝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惊悚，多年求生养成的本能告诉她，苏子照很可能在引导她知道一些秘辛。

　　但将事情做得如此严丝合缝，乃至全部细节都环环相扣，就不是很轻易能够做到的了。

　　但不管怎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是她一贯的作风……试一试吧。

　　姜启朝在黑灯瞎火的走道上把手塞进双肩包摸了半天，从夹层里摸出那天和姚清元说完话又扔进去的“铜镜”，往凹槽上一扣。

　　无论是曲水纹还是环带纹都有方向，所以她把镜子拍上去的方位大概率不对。

　　姜启朝试着旋转圆形机关，感觉不到很大的摩擦力，难怪她会将这个机关误认为是镜子，但要是镜子它磨光面的目数又远远不够，原来如此。

　　隔着厚重的门，她听到了隆隆作响的声音。

　　然而门缓缓打开的那一刻，她还是怔住了。

　　那是一座巨大的星盘。

　　姜启朝呼吸一滞，无意识地攥紧了自己双肩包的肩带，小步奔到星盘一侧。

　　古人认为北极星永远居于天空正中，相对地面不动，因此将她奉为“太一”“紫微”等等，不一而足。

　　她一眼就看到了北斗的勺子，从天枢宫的方向延长而这个星盘的正中，正是紫微。

　　东南西北二十八宿……

　　死气沉沉的青石上托着这些尖利的刻痕，然而每一个对应星辰的刻痕处又有明显的凹槽，微微凹陷下去。

　　里面盛着浅浅的一点半透明的未知物，似乎薄有光泽。

　　她没有看明白这座星盘陈放在这个空间的正中央究竟是什么用处，只得抬起头环顾四周。

　　进入神殿的时候她就觉得此地法力充沛，能够将一座古神殿仿造得栩栩如生，进入这个地方更是确认了她的推测。

　　穹顶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星海，一一对应的正是正中的星盘各宿，也为这间偌大的暗室提供了唯一的光源。

　　幽微星光自头顶洒落，本是很静谧的场景，却无端添了几分吊诡，而她就站在光下，抬头望向漫天沉默的星宿。

　　但四周仍旧是黑暗。

　　也许破阵的方法只存在于这座星盘之中，就像她必须从神殿出来才能获得走下去的办法一样，但星盘的轮转规律……

　　步天歌？

　　姜启朝摇了摇头，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自从高中时期苏子照和她提起步天歌之后，姜启朝便很自觉地背了一下里面的内容，因此也格外留意到估客歌谣里唱的第一句“中元北极紫微宫”。

　　但那部著作说到底只记述了星宿的具体位置，充其量只能算是占星的入门而已，对于这个复杂的星盘恐怕没有太大的裨益。

　　如何破阵？

　　她绕着星盘走了一圈，试图在石盘边缘找到解阵的方法，但只在星盘的南方找到了一枚小小的徽记，很像是骨哨上的那个刻痕。

　　姜启朝俯身扫视星盘上的内容，始终觉得苏子照和这个幻境有所关联——但苏子照已经死了。

　　说不害怕自然是假的，一个人为缔造的幻境能够将人活活困死在其中，忧惧而死。

　　而且现在不只是她一人困在幻境中，还有旅行社那么多人，如果她不能成功走出这里，恐怕那些人更没有能力摆脱。

　　这个幻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她能够看到和自己一样的神像，这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自己的镜像反映？

　　姜启朝扶着星盘边缘定了定神，决定打消这些没用的念头。

　　毕竟她本身也是下了飞机之后就立刻往目的地赶，之后也忘记了吃饭这件重要的大事，如果不是因为幻境而死而是因为饿死，那多少有点跌份。

　　回到一开始，杻阳山位于南方，属于朱雀分野。

　　朱雀镇守南方，主离火。

　　姜启朝心念微动，给自己打了打气，伸出手决定试一试星盘上是否有其他的机关。

　　她还不敢擅动星盘的中心，想了想决定从拱卫北极星的十五颗星入手。

　　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

　　环绕“紫微”的那一圈星辰，并不是北斗最近，而是“四辅”，北极五星两侧各有拱形“城墙”，一边为七，另一侧为八。

　　因此紫微才被解释成帝王居所，十五颗星环绕时形似宫禁，戒备森严。

　　指尖触及城墙一侧的星辰，姜启朝微微愣了一下。

　　滞感、光滑、并不坚硬，中间似乎有一点凸起。

　　这是……蜡烛？

　　联系到朱雀火象，她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么看来，这个星盘是可以被点燃的，正好应和了南方朱雀的法相。”

　　姜启朝自言自语，指尖的火苗已经跳跃起来，向着烛心靠近。

　　她屏息凝神，火苗触碰到那枚星辰的一瞬间亮了一亮，火光通体深红煞是好看，没等她高兴一秒钟，火却忽然又熄灭了。

　　这是什么意思？

　　姜启朝心下一沉，她认为自己的推测并没有出错，而且火光的确亮了一瞬，说明这个星盘只有这种操作的方法。

　　难道是因为顺序不对？

　　姜启朝按着星盘边缘又思考了一会儿，想起计算机数学有一个很重要的底层逻辑就是“与或非”门，这种逻辑也被应用在电路中，是很多黑箱子问题的来源。

　　在黑箱子外面，操作者只能看到开关，但并不清楚里面具体的通路，需要通过多次尝试才能确定内部构造。

　　这个星盘似乎也很像是那样的机关，她只能看到表面的星辰位置，并不清楚幻境的设计者给星盘的逻辑。

　　如此众多的星辰，一一试过来吗？这显然并不现实。

　　既然星盘完整地展现了三垣四象二十八宿，那么必然和传说挂钩。

　　一定有别的方法。

　　姜启朝在原地踱步，思索着一路上的见闻。

　　她自从进了幻境之后，遇到的事情似乎目的并不一样。

　　无限重复的青石板路和两侧的悬崖是最标准的能够将人困死在其中的幻境，如果不是她胆子够大，再加上借阅了调查科的阴间之书，很大概率会陷入绝境。

　　但是后来碰到的那名估客，似乎态度很是暧昧。

　　在重力失效她不知道往哪走时适时出现，将她引入供奉自己的神殿，又提示她往里走，看看后面的路，反而是帮了她一把。

　　这真的是幻境的主人希望看到的结果吗？

　　再往阴谋论里说，要是想让她困死在这里，那么这个空间就不应该出现任何提示。

　　譬如古墓的主人往往会在生前让工匠设计各种暗器机关，为的是将擅闯者就地格杀，没有任何理由给后来的人送去春风般的温暖，这并不符合建造墓室的本来逻辑。

　　除非投放傀儡者，和幻境之主根本就不是同一人。

　　姜启朝攥紧拳头，开始回忆不久前的细节。

　　傀儡的动作没有任何额外的意思，那么机关的答案也许就藏在那首莫名其妙的歌谣中。

　　按照歌谣，解除星盘机关的方法，第一步应当是紫微宫。

　　姜启朝又试了一次，这回离火果然莹莹燃烧，在星盘的正中央紫微垣安静地据守着。

　　她心中的安全感也一下子饱满地膨胀起来，尽管那只是一簇很小的火苗，但对于此时此刻的她来说无疑是极大的鼓舞。

　　当门六角势为凶。

　　四辅和两条城墙一共组成了三道防线，各有两头，应当就是歌谣中的“当门六角”。

　　按照歌谣的意思应当是同样的地位，所以先后顺序并不拘泥于某一种。

　　但进行到这里还可以说是估客——抑或是估客的主人在放水，后面的内容则就抽象很多，似乎是用意象来代指不同的星宿。

　　接下来该如何进行？

　　姜启朝顿了顿，心想才点了七个，沉没成本倒也不算太高，便继续皱眉思索：

　　周礼中记载青为虫、白为丧、赤为兵荒、黑为水，分别对应的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这是一种现成的意象解释，而本身的二十八宿也各有其特殊含义。

　　“神算”代氐土貉，苍龙之胸万事万物皆了然于心。

　　“纸钱”主丧，应当指的是白虎。

　　烧与坟头提到了火，代心月狐，“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而坟墓本身是依附于房日兔的辅星。

　　兵灾重兵而非灾，主杀伐，指的则是朱雀。

　　尸体滴蜡烛意为已死，积尸，象参水猿。

　　仓皇三日应当是战争之后的“离宫”，为危月燕辅星。

　　无所取……或许是“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的箕水豹。

　　丧钟为是哀音，堪舆鬼眼，鬼金羊。

　　流水为玄武，落花主秋杀，而秋季最显著的星宿是飞马四星，隶属于室火猪与壁水貐；春去早，春代青龙。

　　利东南的方位是角宿。

　　……

　　星盘烛火次第亮起，姜启朝扫了一眼，填上最后一个灯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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