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山河志

　　“蔺桡，你别以为这样就能要挟我父子！我告诉你，我刘玄楠不怕！我爹也不会怕！”
　　少言寡语的刘玄楠瞥了一眼蔺桡的袍角，说的轻描淡写。
　　从被俘虏至今，除了担心战局和父亲，他的心里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恐惧。事实上，从他扛起没比自己矮多少的佩剑时就预料到了有朝一日会战死沙场，所以他从来不怕死亡。
　　蔺桡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将军本就有些许敬意，此情此景听到他这番话语，并没有觉得他在垂死挣扎，反而生出了不合时宜的惺惺相惜。
　　当初自己跟随父亲东征西战，也无数次的想过会成为敌人的俘虏、会战死沙场，只是可惜的是，如果有人用自己的命要挟父亲，父亲一定不会像刘准这般为难，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用箭刺穿自己的喉咙，非但如此，他杀了自己之后连颗假仁假义的眼泪也不会落下。
　　所以，自己明知战局瞬息万变仍旧给了刘准半炷香的时间考虑，是的，这半炷香，不是给守将刘准的，而是给父亲刘准的。
　　越是焦灼，时间的流淌越是缓慢，寒冷的冬天，冷风呼呼的吹在身上，冻的人直打哆嗦，可孙六斤的额头上却有豆大的汗水颗颗滚落。
　　反观城墙上的刘准，他的脸颊微红，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出于紧张所致。泛白的手指按在墙垛上，下意识地点了几下，嘴唇微微颤抖，看起来仍旧镇定自若。
　　“父亲，如果有朝一日儿子不幸被俘，您一定要保大舍小。”
　　当时的一句玩笑话，如今竟然成了真，刘准悔不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儿子打头阵去深入虎穴呢？
　　他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孩子啊！
　　就在他自责的同时，懊悔的眼神中慢慢聚集着刚毅，心里的另一个声音义愤填膺、振振有词：你是一国之将领，一城之守官，不该以个人情感为导向，难道你活了四十多年，还不如自己十几岁的儿子大义凌然吗！
　　一阵风吹过，刘准打了个哆嗦的同时，深深的看了一眼也在看着自己的儿子，他慈爱的对着儿子露出一个笑容，眼泪夺眶而落。
　　“孙钏，把弓箭给我！”
　　“将……将军，您这是何意？”
　　“弓箭，给我！”
　　刘准的声音充斥着坚定和不容拒绝，孙钏看着他的泪痕，又瞥了一眼城下视死如归的少将军。此刻少将军脸上的那抹笑容像孙六斤手里的重锤一样，狠狠的砸在心口。他拼了命的摇头，说什么也不肯把手里的弓箭交出去。
　　“给我！”
　　“将军，还没有绝望到那般，您让我带兄弟们再努力一次吧。”孙钏哽咽的跪在地上，紧紧抓着他的袍角，“大哥，求您了，孙钏求您了！给少将军一条活路吧！孙钏，孙钏愿意替少将军去死，大哥！”
　　“我让你把弓箭给我！”
　　刘准虽然面对着孙钏，可视线始终没有从儿子的脸上移开，他不忍让儿子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更不能让敌军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他只能咬着牙，一脚踹翻孙钏，夺下他手中的强弓。
　　“大哥！大哥三思啊！城下的不是别人，是您朝思暮想的少将军，是您的亲生儿子啊！”孙钏磕头如捣蒜，苦哀求，“大哥，让我再冲一次吧，就一次！”
　　摇了摇头，刘准比任何人都想救下自己的儿子，那可是从六岁就带在身边由自己亲自抚养长大的儿子啊！身为父亲、身为他的将军，自己的心比任何人都要疼，可是没办法啊！他若不是自己的儿子尚有一线生机，可他……可他偏偏是自己的孩子，他不死，难道还要让满城的百姓去死吗！
　　“孙钏，松开我。”
　　“大哥！”
　　“老子让你松开！”
　　话音未落，刘准一脚踹翻孙钏，粗鲁的抹掉眼泪，捞起士兵身后箭篓中的长箭，二话不说，瞄准城下儿子的眉心，嗖的一声，长箭离弦，直落而下。
　　“父亲，若有下辈子，我还给你做儿子！”
　　刘玄楠眼睁睁的看着那支从父亲手中飞出的长箭迎面而来，心中没有一丝恨意，有的只是释然与忏悔。他暗暗道，对不起父亲，为了不孝子，母亲会怨怼你，世人不会理解你，可是没关系，儿子，不怪你！
　　“爹！来生再会！”
　　刘玄楠坚定中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响彻整个疆场，蔺桡看着他英勇就义，虽是敌对，心中却肃然起敬。
　　“少将军！”
　　“少将军！”
　　城墙上的孙钏悲戚连连，他抱着刘准的大腿嚎啕不止，而眼前发黑的刘准只是稳稳的站着，双手攥拳，指甲抠入掌心，勉强保持镇定。
　　他眼睁睁的看着让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在面对死亡时仍旧满面笑容，看着自己射出的那之箭扎在儿子的眉心，看着儿子的身体一点点的倒在地上……
　　“少将军！”
　　“大舅姥爷三奶奶的，我杀了你！”
　　孙六斤眼看着将军的箭从城中射出，他以为将军的目标是蔺桡，而这个蛇蝎鼠辈利用少将军做人肉盾牌，他做梦也想不到将军为了让士兵们的行动不受桎梏，硬是牺牲了自己的儿子。
　　“散，开战！”
　　扬起手，蔺桡的指令一下，双方士兵立刻交织在一起，血腥味、嘶吼声、嚎啕声……瞬间充斥战场。
　　蔺桡瞥了一眼城墙上呆若木鸡的刘准，尽可能轻柔的将刘玄楠的尸体扛在肩头，并趁着孙六斤冲过来之际，猛的将尸体扔到他的马背上。
　　“刘玄楠是个英雄，好生厚葬！”
　　“用你放屁，狗贼，拿命来！”
　　孙六斤的嘴上不肯服软，可是此刻的他要保护少将军的尸身，确实没有办法全身心的投入战斗。双方对峙了几个回合后，蔺桡终是没有下得了杀心，故意露出破绽，放了孙六斤一条活路。
　　随着双方退兵的战鼓声破空而来，蔺桡深深凝望了一眼身体正如纸片一般在风中摇曳的刘准，勒紧缰绳，率兵离场。
　　“去通知楠儿的母亲，楠儿今日就回家探亲。”
　　“是！”
　　明明扬起头忍着不哭，可眼泪还是劈里啪啦的落下，孙钏看着将军惨白的脸，很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是他也知道，此刻他不论说些什么，都无法减轻将军的丧子之痛。
　　“将军！将军发生什么事了？”
　　轮值休息的周跃听到鼓声便直接冲了过来，可是他刚来，就被孙钏揪着衣领，又哭又锤的数落一通，最后，甚至只是抓着自己的手，嚎啕大哭，一遍遍喃喃着埋怨的话。
　　“周哑巴，你为什么不早来一会儿，为什么不能早来一会儿……”
　　“将军，这……这是怎么了？”
　　看着城墙上尽皆泪目的士兵，又瞥到将军手中的强弓，周跃下意识的瞪大了眼睛，心里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钏子，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是少将军还是六子？”摇了摇已经瘫软的孙钏，周跃吼道，“你说话啊！”
　　“是……是少将军。”
　　孙钏的一句是少将军如五雷轰顶正砸在周跃的身上，他双腿不听使唤的向后退，直至整个身体磕在墙垛上，才痛心疾首的跑过去一把抱住刘准。可是，此刻的刘准就像个雕塑一样，身体硬邦邦的，只有颗颗落下的眼泪证明他还活着。
　　“将军！”
　　“将军！”
　　不知道过了多久，进了城的孙六斤下了马，他整个人因为哭泣身体颤抖不止，却仍旧小心翼翼的把刘玄楠的尸身从马背上抱了下来，轻轻的将他放进已经准备好的马车里，徒步牵着马，一步步的朝着将军府走去。
　　他知道，出征前少言寡语的少将军念了几次想念母亲，所以自己必须把他带回家，去见一见母亲，相信将军也是这样想的。
　　报信的士兵冲进将军府的时候，刘玄楠的母亲邵氏玉柔正在和侍女念叨着这一仗到底什么时候能打完，儿子什么时候才能休假回来看看，只是不论她多么想念儿子，却从未埋怨过丈夫的军纪严明。
　　“冬天了，我给楠儿晒了些老姜丝，早起热乎乎的喝上一大杯，能暖和一整天呢！”邵氏慈爱的念叨着，“楠儿这个臭小子，也不知道给我写封信报个平安，真是越大越不像话了，等他回来，我非好好念念他才行。”
　　“夫人，心口不一，明明想念少爷已经渗入骨髓，还故意板着脸。”侍女笑道，“等少爷回府，奴才保证您一定什么脾气都没有了，疼还疼不过来呢，哪还记着念他呢？”
　　“就你嘴贫！”
　　笑着点了一下侍女的眉心，邵氏笑着将装着姜丝的簸箕又颠了颠，她扬起头看着蔚蓝的天空，骄阳倾洒在她略带皱纹的脸上，一想到自己正和儿子在同一片天空下，晒着同样温暖的阳光，她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天色缓缓的暗了下来，传令兵已经到了将军府大门外，却踌躇不前，不知该先迈哪条腿才好，就在这时，抱着刘玄楠尸体的孙六斤已经出现在了大门口。
　　“参见孙副将！”
　　“将军呢？”
　　孙六斤从嗓子中挤出沙哑的声音，传令兵还没来得及回答，刘准已经下了马，踉跄着步子走了过来。
　　“将军！”
　　“把楠儿交给我吧。”
　　没有力气扶起孙六斤，刘准看着高大阔气的门楣，又看了看怀中安详的儿子，眼泪再一次落了下来。
　　“楠儿，爹对不起你，爹抱你回家，咱们回家见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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