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43 章
检查一遍,确认无误。离结束还有一刻钟。
沈砚清没有提前交卷。她静静坐着,看着墨迹在纸上慢慢干透。窗外的阳光移了一寸,落在桌角,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钟声终于响起。
差役收卷时,经过她的号舍,多看了一眼那张试卷。第二场结束,午时休整一个时辰。
沈砚清从考篮中取出干粮。肉脯已经有些硬了,但她慢慢嚼着,就着清水咽下。胃里有了食物,身体才渐渐暖和起来。
下午第三场,策论。
这是府试的重头戏,占分最重。题目发下来时,考场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论当今税赋之弊与革新》。
好大的题目。好深的坑。
税赋乃国之根本,涉及户部、地方、百姓,牵一发而动全身。说轻了,流于空泛;说重了,可能触犯时忌。更兼各地情况不同,一个从未为官的学子,如何能提出切实可行的革新之策?
沈砚清看着题目,却笑了。
前世她官至首辅,经手过的税制改革不下三次。从“一条鞭法”的雏形到后来的“摊丁入亩”,从盐税整顿到商税改革,她太清楚大雍税赋的弊病在哪里。
提笔前,她闭目凝神。
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考场,而是前世的书房。烛火通明,案头堆满各地奏报:江南水灾请求减免田赋,西北边关催要军饷,盐商哭诉税负过重,农户血书控诉层层加派……
那些数字、那些惨状、那些贪婪的嘴脸,一一闪过。
然后是她自己写过的《税赋策》——那是她入阁第二年,向先帝上的万言书。书中痛陈税制五大弊:一曰田赋不均,富者田连阡陌而税轻,贫者无立锥之地而赋重;二曰徭役苛繁,农民离乡背井,田地荒芜;三曰商税混乱,官吏上下其手;四曰盐铁专卖,滋生腐败;五曰征收无度,寅吃卯粮。
那本奏折震动朝野,也让她树敌无数。但先帝采纳了部分建议,试行改革,确实缓解了民困。
如今,她要做的,是将那万言书浓缩成一篇千字策论。
沈砚清睁开眼,眼中已有光芒。
她提笔,破题:“臣闻治国之道,在富民;富民之本,在薄赋。今观天下税赋,其弊有三……”
笔尖在纸上飞舞,字字铿锵:
“一弊在田赋不均。富者阡陌相连,以诡寄、飞洒之术避税;贫者无立锥之地,反纳重赋。臣请清丈田亩,按实征税,富者不得隐匿,贫者得以喘息。”
“二弊在徭役苛繁。农时征丁,田地荒芜;胥吏勒索,民不聊生。臣请改徭役为银差,官府雇役,农时不夺。”
“三弊在征收无制。州府加派,县衙浮收,到民头上,一石变两石。臣请定《征收则例》,张榜公布,违者重惩。”
每一条都有具体措施,不是空谈。清丈田亩如何实施?她提出“鱼鳞册”法,绘图造册,户户核对。徭役改银差,银从何来?她建议“裁撤冗余吏员,省下俸银充作雇役之资”。
更关键的是,她在文中引用大量数据——这些数据来自前世记忆,但经她巧妙处理,变成“据学生走访所见”“闻之乡野老农”,显得真实可信。
写到革新部分,她笔锋一转,提出三条渐进之策:
“一曰试点。可选一府试行新法,观其成效,再行推广。”
“二曰缓行。清丈田亩需时,可先减浮收,以安民心。”
“三曰监督。请择清廉御史巡查,防新法走样。”
既大胆又稳妥,既有理想又接地气。
写到最后,她想起前世推行改革时的艰难,想起那些阻挠的官员,想起百姓最初的不理解。笔锋渐沉:
“变法之难,难于上青天。然民困如焚,岂可坐视?昔商鞅徙木立信,王安石青苗济民,皆遇万难而不改其志。今学生一介布衣,敢陈陋见,非为好高骛远,实为天下苍生计。”
“若蒙采纳,虽九死其犹未悔。”
落款时,她的手微微一顿。墨在纸上晕开一点,像一滴泪。
差役收卷的脚步声渐近。
沈砚清将试卷双手呈上。那差役接过时,多看了一眼卷面——密密麻麻的小楷,工整如刻,竟无一处涂改。
主考官陈知府坐在台上,正闭目养神。这几日阅卷无数,多是陈词滥调,看得他兴致索然。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见差役捧着一摞试卷过来。
“大人,第三场收齐了。”
陈知府点点头,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展开,看了几行,眉头一挑。
这份答卷……有点意思。
他坐直身子,仔细读下去。越读,神色越凝重。读到清丈田亩之策时,他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读到徭役改银差时,他微微颔首;读到试点缓行之论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最后看到落款:清河县童生沈砚清。
女子。那个女案首。
陈知府抬起头,目光扫向台下。学子们正在收拾考篮,陆续离场。他在人群中寻找那个青衫身影。
找到了。
沈砚清正提着考篮往外走,背挺得很直,步履平稳。阳光从廊下斜射进来,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淡金色的轮廓。
陈知府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这个女子,不简单。
他重新低头,看着那份答卷。墨迹已干,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和老辣。这不像一个十几岁学子能写出的文章,倒像是久历官场的老吏手笔。
但更让他心惊的,是文中那些具体措施——清丈田亩的“鱼鳞册”,他曾在某本前朝笔记中见过类似设想;徭役改银差,户部几年前曾有人提过,但被驳回了;至于裁撤冗余吏员省银雇役……
陈知府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这些想法太大胆,也太危险。若真推行,必触动无数人利益。但这女子写来,却举重若轻,既有锋芒,又懂藏拙。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收到的一封信。清河县令周文远在信中极力推荐这个女案首,说她“才学过人,心志坚韧,若能栽培,必成栋梁”。
当时他只当是周文远爱才心切,如今看来,或许真是如此。
陈知府将试卷仔细收好,放在那摞卷子的最上面。
“来人。”他低声吩咐,“这份答卷,单独存放。”
“是。”
差役小心接过,装入特制的锦袋中。
陈知府站起身,望向窗外。学子们已经散尽,贡院重归寂静。夕阳西下,将飞檐的影子拉得很长。
府试还有两场。但这个沈砚清,已经在他心中留下了印记。
而此刻的沈砚清,并不知道自己的答卷引起了知府的注意。她走出贡院大门,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
第三场结束了。最难的关,闯过去了。
接下来还有两场,但已不足为惧。
她抬头看向天空。暮云四合,几只寒鸦飞过,翅膀划开灰白的天幕。
再过四天,就能回家了。
回到那个有林挽夏等待的小院。
……
十一月十八日,府试第四场。
这一场考的是《九章算术》,对大多数学子来说,是最头疼的一场。经义可以死记硬背,诗赋可以苦练雕琢,策论可以引经据典,唯独算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卯时入场时,考场里的气氛格外凝重。有人闭目默念口诀,有人手指在腿上虚划,更有人脸色发白,额角冒汗。
沈砚清却格外平静。
她坐在玄字七号号舍里,将算盘从考篮中取出——这是林挽夏特意为她准备的,算珠已经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又取出几张草稿纸,一支炭笔。然后便静静等待。
钟声响起,试卷发下。
沈砚清展开卷纸,目光迅速扫过题目。一共十道题,涵盖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等九章内容。难度依次递增。
第一题是方田术:“今有田广十五步,纵二十步。问为田几何?”
太简单。沈砚清甚至没有动算盘,心算便得出答案:三百步。她在草稿纸上简单验算后,直接写在答卷上。
第二题粟米:“今有粟一斛,问为粝米几何?”附有换算率:粟一斛得粝米六斗。
同样简单。她在答卷上写下:六斗。
第三题开始涉及衰分(比例分配),第四题是少广(开方),她都解得飞快。算盘在她手中几乎没停过,算珠碰撞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在安静的考场里格外清晰。
斜后方传来一声叹息,显然是有人卡住了。
沈砚清没有分心。她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些数字和算式。前世她任户部侍郎时,曾主持修订《赋役全书》,经手的钱粮账目何止千万,这种程度的算术题,对她来说如同儿戏。
第五题商功:“今有方堡壔,上方三丈,下方五丈,高六丈。问积几何?”
这是求棱台体积。沈砚清在草稿纸上画出示意图,列出公式:(上广+下广)×高÷2。代入数字:(3+5)×6÷2=24丈。
算盘验证无误。
第六题均输,涉及运输调配;第七题盈不足,是盈亏问题的复杂变体。她一一解出,速度丝毫未减。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