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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回来了
“咳,咳咳……”
辛辣的酒液从喉咙一直灼烧到胃里,呛人的酒气直冲脑门,眼泪都被逼出来了,脸上感觉很烫,不用看也知道定是通红一片,林惜染赶忙喝了几口水,试图冲淡喉咙中的灼痛感。
“穆太太不胜酒力,心意到了便好。”费云爽朗笑道。
费云端起酒杯回敬诸位,她对着林惜染和冯泉方向,神色变得庄重:“我虽刚刚归来,但已看到营中井然有序,各项防御工事在如此恶劣天气下能稳固推进,全倚仗诸位同心协力,冯总管调度有方,穆太太指挥若定,费云在此,谨代前线浴血奋战的全体将士,谢过诸位保全后方。”说着,她竟站起身,对着林惜染和冯忠郑重抱拳一礼。
冯泉连忙起身还礼,连连摆手,“费小将军言重了,我不过是个听令行事的,一切谋略决断,多亏了穆太太心思缜密,我只是指哪打哪,尽力执行罢了,实在不敢居功啊。”
林惜染也慌忙起身,咳嗽还未完全平息,脸上红晕未褪:“冯总管太过自谦,若无您老坐镇中枢,协调各方,稳定人心,凭我一人之力,断然无法将如此繁杂的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营中能渡过难关,是大家同心协力,同舟共济的结果。”
费云朗声一笑:“二位都莫要推辞了,这杯酒,敬我们后方稳固,敬众志成城。”她再次举起酒碗,一仰脖,豪迈地干了。
冯泉自然是一饮而尽,众人也纷纷举杯。
林惜染看着面前再次被斟满的烈酒,深吸一口气,正鼓足勇气准备再挑战一次,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却覆上了她的手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拿走了她手中的酒杯。
她愕然抬头,正对上费云那双浅笑的眼睛。
“穆太太方才已饮过一杯了,心意到了就好。”费云说着,将林惜染杯中的酒倒入自己杯中,又为她斟满了一杯茶,“以茶代酒便好。”
然后,费云端起自己那杯满满的酒,对着众人示意了一下,“诸位,穆太太的这份心意,费云代领了。”说罢,再次仰头,一饮而尽。
“费小将军好酒量!”
“巾帼不让须眉啊!”
众人纷纷赞叹。
林惜染竟有些莫名的感动,连忙端起那杯温热的茶水:“多谢费小将军体恤。”说罢,将茶水一饮而尽。
再看费云,她已转过身,正与旁边的一位将领低声交谈着什么,侧脸在烛光下显得英气而从容。
林惜染不禁感叹:费云这份细致入微的体察和不动声色的周全,难怪能得殿下和穆云安的看重。
又过了两日,连绵多日的阴云终于彻底散开,营门侧门再次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开启。
这次,率先策马而入的,是精神矍铄、一身戎装却难掩疲惫的费都监,他身后跟着一小队彪悍护卫。
“父亲。”早已等候在门内的费云快步迎了上去,她跑到费都监马前,仰头望着父亲。
费都监翻身下马,用力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上下仔细打量,低声询问着什么。
林惜染站在迎接人群中,目光急切地在费都监身后那支小分队中搜寻,心怦怦直跳。
终于,在队伍后面,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阿爹他穿着普通的士兵布衣,身形似乎比离开时清瘦了些,脸上露出疲惫,他牵着马,默默地跟在队伍后面,微微低着头。
林惜染心颤,这个隐身在凯旋队伍中的,刻意降低存在感的随员,是她的父亲林旋。
阿爹平安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强忍着冲过去的冲动,面上不敢流露出半分异样,努力让自己的目光看起来只是随意地扫过众人,只是在掠过父亲的身影时,那目光会不由自主地多停留一瞬。
确认他手脚俱全,确认他步履虽缓却稳,确认他……
那颗悬了无数个日夜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阿爹活着回来了,这就够了。
在人群的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林惜染看到了阿娘徐氏的身影。
徐氏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望着丈夫的身影,不时用手背飞快地揩了一下眼角。
“别太激动了。”陈嫣悄悄碰了碰她的胳膊,小声打趣道,“你看你,眼睛都红了,大家平安归来是天大的喜事,你倒比我还容易掉眼泪,平日里还总笑话我爱哭鼻子呢。”
林惜染慌忙别过脸去,用力眨了眨眼,故作轻松地扯了扯嘴角,“哪有?是风沙太大,迷了眼。”
直到回到自己房中,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她趴在床上,将头埋进被子里,强撑了一路的平静才彻底破碎,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冲刷着着这些日子积压的所有情绪。
当夜,大营中再次燃起了篝火,气氛比前两日费云归来时更为热烈。
议事厅内灯火通明,为费都监和这支先行归来的小队设下了更为丰盛的庆功宴,难得地出现了几条烤鱼和几碟时令野菜。
费都监显然心情极好,几杯酒下肚,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脸上泛着红光。
他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众人,感慨道:“诸位可知,在这后方,亦有一人,甘冒奇险,以一己之力,为前线立下了奇功?”
众人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好奇的目光都聚焦在费都监身上。
费都监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带着一种追忆和毫不掩饰的赞赏,声音洪亮清晰:“此人,便是那位因事获罪,流放至岭南的林旋,林先生!”
“林先生虽是戴罪之身,但当国家危难、社稷存亡之际,他未曾因己身之冤屈而置身事外,他不计个人荣辱安危,以戴罪之身凭借其昔日声望及过人胆识,深入险境,联络旧识,竟奇迹般地为殿下调集了千名武艺高强、悍不畏死的僧兵。”
费都监顿了顿,看着众人惊讶的眼神,继续道,“他更是在前线面临粮草断绝之际,筹措到了足以支撑大军半月之久的救命粮草,拯救了无数将士的性命,此等担当,此等胸襟,着实令人敬佩之极。”
在座的将领和官员们闻言,脸上纷纷露出动容和钦佩之色。他们大多知晓林旋的罪名,此刻听闻他在绝境中竟有如此作为,不由得肃然起敬。
“林先生大义!”
“虽处江湖之远,不忘庙堂之忧。”
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林惜染坐在席间,听着这些对父亲发自肺腑的赞誉之词,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她只能借着低头喝茶的动作掩饰过去。
父亲林旋,除了那桩被构陷的贪墨罪名,在所有了解他、接触过他的人眼中,他始终是那个光明磊落、心怀家国、有担当有风骨的林大人,父亲从小就教导她和兄长“做人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身上的职责与本分。”
讽刺的是,今天的这场宴席上,并无阿爹的身影,一个被贬为贱籍的罪奴,是没有资格踏入这个厅堂的,这份荣光,只能在暗处无声流淌。
酒意上涌,谈兴正浓,费都监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战场上的惊险场面,将庆功宴的气氛推向高潮。
“那扶象国的蛮兵,凶悍是凶悍,打仗全凭一股子蛮力。”费都监挥着手,“排兵布阵?他们不懂,就知道骑着战象一窝蜂地往上冲,可偏偏就是这些蛮象真让人头疼,那些大家伙一脚踩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众人听得聚精会神,仿佛身临其境。
说到最激烈胶着处,费都监猛地一拍桌子,“最险的一次,就在拿下扶象国第一座寨堡后的追击战中,誉王殿下见敌军溃败,士气如虹,竟要亲自披挂上阵,带头冲锋,我等苦劝不住,殿下执意要提振士气。怎料那扶象残兵败将之中,突然冲出一员悍将,身高九尺,力大无穷,使一柄开山巨斧,势大力沉,殿下武艺虽精,但力量上确实吃了亏,一时之间竟被对方的蛮力震得虎口崩裂,险象环生。”
陈嫣听到这里,脸色瞬间一白,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护住了自己的小腹,呼吸都屏住了,眼神死死地盯着费都监的嘴。
费云见状,连忙接过父亲的话头,语速稍快,“殿下洪福齐天,自然安然无恙。”
她先定下基调,随即清晰地描绘道:“千钧一发之际,是先锋营中一位名叫林惜康的将士,见殿下遇险,策马冲出,用手中长枪奋力挡住那劈下的巨斧,硬生生架住了那悍将砸向殿下头颅的致命一击,为殿下争取了宝贵的喘息之机,殿下也立刻反应过来,两人背靠着背,合力抗敌。”
听到“林惜康”三个字从费云口中清晰吐出,林惜染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端起茶杯,手却微微颤抖。
当听到“硬生生架住”时,她心头猛地一揪,仿佛那巨斧也劈在了自己心上,一口茶水呛入气管,她强忍着不敢咳出声,憋得满脸通红,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
那阿兄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林惜染目光灼灼地钉在费云脸上,屏息等待着她的下文。
不用她追问,席上众人已经被这惊险的一幕吊足了胃口,七嘴八舌地追问开来:
“后来呢?”
“殿下后来如何?”
“然而,危险并未解除。”
费云的声音带着后怕,“那敌将异常凶悍,又有几名敌兵围拢过来,林惜康为护殿下,腿上被一柄弯刀划开了一道深口子,鲜血直流,殿下和他都陷入了苦战,被重重围困,更可怕的是,他们只顾着抵挡眼前的敌人,竟没有发现,侧后方一名敌军的标枪手,已经瞄准了殿下的后背……”
听到这,林惜染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用力揉搓。
议事厅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那标枪即将射出的刹那,是穆云安穆将军,不知何时已冲破外围阻隔,策马如电般赶到,他手中那柄朴刀竟将那支暗箭凌空劈成了两段。”
议事厅里,一片倒吸冷气声,所有人都震住了。
费云眼中闪烁着光芒:“穆将军一边挥刀挡开射向誉王的冷箭,一边探身一把抓住林惜康的腰带,将他拖到自己的马侧护住。他们三个人互相掩护,互相支撑,在敌军如潮水般的重重包围中,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坚持到了援兵赶到,现在回想起来,每一刻都惊心动魄。”
费云没有避讳,直接挽起了自己左臂的衣袖,一道寸许长的刀疤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
“若非穆将军及时援手,我这条胳膊,恐怕就交代在乱军之中了,当时我被几名敌兵缠住,背后冷刀袭来,是穆将军替我挡下,还一把将我拉上他的战马,冲出了包围圈,亲手将我交给了接应的兄弟。”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近乎崇拜的感激。
“好!”
“穆将军有情有义,骁勇无双。”
陈嫣也跟着众人赞叹不已,但她的眼角余光,却悄悄留意着身旁林惜染的反应。
费小将军如此情真意切地表达着对穆云安的感激,和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倾慕之情,言辞之间毫不掩饰那份炽热的情意,这让穆太太此刻该作何感想?
林惜染微笑着,努力维持着应有的得体与骄傲。她微微低着头,眼眶早已湿润,她为穆云安的英勇和担当感到自豪,他当得起这所有的赞誉,他救下了誉王,救下了阿兄,也救了费云,仅凭他不计前嫌、在生死关头奋力救下林惜康这一点,就足以让她对穆云安的人品生出敬意。
这让她想起,自己这条命,何尝不是他救下的?
回想起来,她与他的初遇,刁婆子指派如狼似虎的壮汉要将她掳走贩卖,是回家探亲的穆云安救她于水火之中,他好像生来就是她的救世英雄,一次又一次地将她从危难和绝望的边缘拉回。
此时此刻,面对着费云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倾慕和感激,林惜染心中竟没生出半分醋意。
在这烽火连天、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里,只要那个人能活着,能平平安安地回来,站在她的面前,对她而言,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便是她心中所求的全部。
至于那些微妙的、属于女儿家的心思,在生死与家国大义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而不值一提,更何况,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计较穆云安什么呢?
这场婚姻的伊始,便建立在她刻意的隐瞒和对他善心的利用之上。
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而他,对她真实的身世一无所知。
她始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奢求那份本不属于她的、纯粹的爱恋。
林惜染抬起头,迎着费云真诚的目光和满厅敬佩的眼神,唇角努力弯起一个温柔而释然的弧度。
她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任由那冰冷的苦涩,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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