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兄非友

作者:丁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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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命鬼


      上市敲钟的日子由董事会几轮商议决定,又经由请来的师傅精心算过,最终才定下良辰吉日。

      生意人往往最讲究风水玄学,这种重要场合,往往连当天出门的第一脚,西服领带的颜色都各有门道。

      据说师傅算出子公司上市有险,未来要发展长远,需一位八字属金的人士主权大局。如若不然,上市应定在金年金月金日,或许还能有惊无险。

      但这日格外苛刻,最近符合的一天也是在明年初夏,近乎拖延半年。

      执掌总司的尹易腾八字属火。陈丽忙找来尹枫城的八字给师傅过目,对面只描一眼,一拍大腿,这就是万里挑一的金命人。

      千算万算,又将日子挑在新年前一天,辞旧迎新,不算趋吉,只为避凶。

      过了当天,便到了木月,尤是乙木月,更是乙木人,对他本人最不利。

      陈丽恐有不妥,赶忙发问,这个乙木是什么说法?到底如何克他?

      老师傅却道非也,庚金带煞,能赢甲兄,输于乙妹。若要将甲木比作参天向阳的大树,而乙木就是悉心呵护的花草。

      庚金,一把百炼成钢的斧钺,遇火则刚,遇水则锐,可修强木,但偏偏动不得花草。

      好比将军能杀敌,却天生敌不过绕指柔情。

      你要小心,你的这个儿子,若是遇到这位“乙妹”,是天生认栽的命,且会栽得心甘情愿。

      敲钟仪式已定,子公司不日上市的消息一时传遍业界。

      祝宴前夜,尹易腾却不见踪影。尹枫城临危受命,代表父亲出席,迎宾应酬,觥筹交错,好不风光。

      各高层家眷围坐一桌,纷纷夸赞陈丽家教有方,培养出这样出息的儿子,终不负她数年苦心。

      陈丽瞧着眼前这一幕,喜不自胜的同时,却忽然又想起那天老师傅的叮嘱。

      她不放心,抬眼去瞄,不远处尹枫城一身西装革履,端着得体的表情,游刃有余地招架迎宾,却难以把眼前这个人和那日任性大吵的儿子联想到一起。

      陈丽看着他,不知为什么,近来眼皮总跳得厉害。

      散了宴,尹枫城应酬完,一边听电话一边回了房。陈丽告知他着人送来醒酒汤,又夸他今天表现不错,再多些辛苦,明天过后就能彻底放松。

      语音里,无论陈丽啰嗦什么,尹枫城一直静静地听着,态度却比那晚餐桌前百依百顺。

      她嘘寒问暖了大半天,突然找不到别的话茬,一时陷入静寂。

      尹枫城意外的善解人意:“妈,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陈丽一顿,长久以来我行我素,今晚却第一次主动低头:“小枫,其实现在想来,妈那天当众训你是妈的不对。你太过劳累了,妈考虑不周全,不该在你那么累的时候还让你和一大帮人赔着笑脸,以后妈会收敛脾气的。”

      尹枫城只淡声说:“没关系。”

      “但是妈只是真的很想不通,很想不通——”陈丽话锋一转:“你重感情,妈能理解,说句难听的,就算是只狗养在身边这么多年都有感情了——你从小到大都很听妈妈的话,也那么懂事,可每次只要一惹出什么事端,一闯出什么祸,为什么总跟你那个哥脱不了关系?”

      “妈是对他有意见,妈也从来没瞒着任何人。你老子爱当老好人,亲儿子不够养,野儿子收得欢,苦头都是我吃的,好名声却都他背了?妈难道连烦他的权利都没有么?”

      “妈是很烦他,可你对他好,妈也没拦着过,你想对他好是你自己的主意,妈只是看不下去你对别人那么好,可对方对你也就那样。妈为你感到不值,很不值,凭什么呢?谁家的孩子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凭什么要妈看着自己的心头肉成天地热脸贴那么一张冷屁股?”

      “他一个小三的私生子,出事后连他亲爷爷奶奶都不愿意认的。如果不是你爸,他就得回他娘那山沟子里过上一辈子苦日子。我们家给他那么多年的饭吃,他不感激就算了,成天在你面前狂什么狂?莫非是你老子几句话,他就真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亲少爷了?!”

      陈丽越说越激动,她原意是道歉,说着说着却忍不住大吐苦水。

      她本以为尹枫城会像那天一样回呛她,可今夜他也只是耐心地听完,没有半点争辩。

      陈丽却更加不对劲了,她缓缓声气,试探性问:“不说不开心的人了......小枫,你能告诉妈么,那天跟你爸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电话对面是死寂般的沉默。片刻后,尹枫城轻声:“妈,等明天过后,我会跟你解释清楚。”

      陈丽慌乱地答:“好,好,明天事要紧,今天太晚了,你也得早些睡了,养精蓄锐,妈不打扰你休息。”

      尹枫城挂了电话,带着一身酒气进门。开了窗,楼下传来隐隐的提琴声,庆宴音乐还在持续。那样的动与吵闹,筛得这一隅世间更加寂寥。

      他凝望窗外天,晚色无月,霓虹疲软,夜那样黑,恍若一盘倒扣云端的墨海。

      说着良辰吉日,可为何前夜里浓云笼罩,窥不得一丝天光。

      他向窗外拍了照片,发去对方,又俯唇送去数条语音。

      他从小到大发给哥的话,从来是小心再小心,斟酌再斟酌,这习惯一直保留到两人在一起依旧没有改变。

      而这次的信手拈来,也许是那话里未尽的爱意,早被他反刍过数遍。

      “哥,这里的夜色实在不够好看,但或许是因为没有你在,看什么都不够好看。”

      “这些天听到再多话,我不觉得有什么。可被为难的时候,一想你或许也有过同意的为难,我就好难过。”

      “最后的日子真有点难,但好在撑了过来。凡事总不能尽如人意,但我凡事都会拼劲全力。因为从前哥是我的一切,现在只想成为哥的一切。”

      “哥,快结束了。你别怕,你等我。”

      -

      病房,年迈的老人正闭目养神,常年卧床导致身躯萎缩,意识模糊。但一天里总预留出几分钟的清醒时间,就是为了一些特殊时刻。

      他听到动静,睁眼,看到许久未见的惦念,浑浊的眼光陡然发亮。

      尹易腾紧握他的手,“爸。”

      尹老爷子用尽全身力气,眨了下眼。他眉眼弯弯,示意他此刻是那样幸福。

      只是那一眼似乎消耗过大,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看清床对面的另一道身影。

      凌晚林坐在墙根上的靠椅,静静看着眼前一幕。

      祝宴前,他曾约尹易腾出来,未遂。当日又拨出电话,未接。

      凌晚林不急不慌,只把病床里的照片发出尹易腾,又发送约定时间。

      一个小时后,西装革履的尹总姗姗来迟。

      凌晚林消失两个月,知晓尹易腾心肠硬,手段狠,一场公司大计策划数年,这种紧要关头绝不会打马虎眼。

      可再硬的人,总有软肋。

      尹易腾确定了床上老父亲的安然无恙,像是动了气,扭头沉声:“晚林,你来这做什么?”

      “来‘替父尽孝’。”凌晚林面向床上人,“要不是我,爷爷在年前哪能见到他心心念念的儿子。”

      老爷子听不见,只觉得有人在说话,用视线朦胧应着。

      凌晚林拉近座椅,掏出几张印有尹易腾、袁栖云的合照,小小的她与他,若忘却成人后变作的混账脸,一对小小的璧人,倒还真是配得上。

      他在床对面翘着二郎腿,自顾自欣赏,可好几次差点要将照片烙到老人眼里。

      尹易腾几欲出手,却顾忌病床上的人,他克制情绪:“不要胡来,你想怎样?”

      “我想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凌晚林低头翻找照片,“也想要替死人要个公道。”

      他举起袁栖云唯一一张单人照,道:“你到底承不承认,是你害死她?”

      数月前他问过,是一种歇斯地里的语气。今天他问,却是很是平淡,情绪得宜。

      其实这个答案他分明早就知道,且知道了十六年。

      尹易腾沉声:“为什么就要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凌晚林看着他,轻声:“因为这对我很重要,但相信我,现在对你也同样重要。”

      尹易腾忍无可忍,唰一声拉上病床的帘子,忽又起身,又将凌晚林大力扯起,往墙根处一撂。

      他冷眉冷眼地指着他:“凌晚林,我说过我一直很纵容你,你跟小枫的事我原本不打算深究,但你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我的底线,我没有多余的耐心跟你胡闹。”

      “从今天起,除非你真正有所悔改,不要再想踏进家门一步。”

      凌晚林踉跄了几步,略显狼狈地抬头,他依在墙壁上看着对方,突然浅浅地笑了。

      他看着对方,一个他一直都该去恨的人,却一直没动真格地去恨的人。

      凌晚林从前总想,就这样吧,装聋作哑地混过一生。你们是别有用心的坏人,我自己亦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切自当下了阴曹地府,彻底清算。

      偏要逼他一把,偏偏他知道,原来故事本可以更加美好,原来混账也不是天生的混账。

      原来那么一个阴险狡诈的情妇,她也曾天真,曾美好,曾有过那样光明的未来。

      他多么地为她不甘,不值。而罪魁祸首,罄竹难书。

      凌晚林看着尹易腾,从起初微笑,到抑制不住的开怀大笑,近乎有点疯样。

      尹易腾蹙眉看着他的异样,“笑什么?”

      好一阵过去,他直起腰杆,“......我笑你傻,笑你蠢,笑你简直和你那个笨蛋儿子一样。”

      他擦擦眼角的水渍,感叹:“.......你竟然还有幻想,觉得我会安心回你们的家门?”

      尹易腾看着他,只觉得哪里越发不对劲。凌晚林举止过于异常,他无心过度纠缠,欲要找人严加看管。

      他拽着对方正待出门,凌晚林忽地低头道:“其实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从没把你儿子当枪使。”

      尹枫城微微一顿。

      凌晚林越过他去摸门把手,像在极轻地嘟囔与埋怨:“......明明是你儿子自己,爱我爱得要死。”

      门开了,未待他反应的时间,一群人唰地涌上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按倒在地。

      便衣确认过他的身份,掏出证件示意,凛声道:“尹易腾,你因涉嫌挪用资金,隐匿、故意销毁会计凭证罪、现在依法对你进行逮捕。”

      病院外,警笛长鸣。

      尹易腾看向他的最后一眼,满是错愕。

      他大约不敢相信,他看着长大了十六年的孩子,竟能狠心成这样,将亲手养大自己的人送进监狱。

      床帘后,病床上的老人陡然惊醒,却觉掌心里有熟悉凉透的质感,他摸出那是去世发妻的家传玉镯。

      他睁眼,寻常大多时意识迷糊,可床边人那张脸,一秒的清醒就够叫他受到惊吓。

      那是许多年前见过的一张脸,明艳,爱笑,会做一手好饭,总是轻易能讨得他老两口欢颜的小脸。

      是那姑娘来了?是儿子对不起的那姑娘.......索命鬼来了!

      他看着眼前一幕,惊诧难安,却只能在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吞咽声。

      凌晚林垂眸端详,双手覆上,将这枚玉镯叠在那只苍老的掌心。十六年前进门那夜,他孙儿偷了这物件送他,他自此也将他孙儿的心偷走了十六年。

      此刻起,物归原主。

      零点一到,各家媒体发布新闻,新丰子公司上市前夕,集团前任董事私生子打响遗产大战。

      与此同时,现任新丰掌门人因涉嫌故意杀人、挪用公款被逮捕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私生子指控父母死因不白,同时向现任养父索要遗产中的核心股权。借助“情妇”、“豪门”、“凶杀”等醒目话题,话题瞬间冲上头版头条。

      被字眼吸引来的网民们义愤填膺,先无论事实,只对事件当事人一通扫射。

      凌晚林早有预料,在他将那份讨要遗产股份的起诉书公之于众后,大众的情绪只会首先冲着他来。

      “忘恩负义”、“不择手段”。仿佛一个小三的孩子,终于做出了符合大众印象的举止。

      但一切已经不重要了。凌晚林从来都不怕同归于尽,他只怕他恨的人,死得没有他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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