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英将军

　　碧落关大军皆调往契丹驻守，关内仅余少量人马及一部分越北道留下的援军。

　　谢清在契丹帐中随意翻了翻近来的奏报，同江召确认没有什么大事后，当即回了碧落关。

　　朝廷来人？

　　来得倒是挺快。

　　谢清下马，亲卫将马牵到一旁，她在营前略站了会，抬腿走去，毫不犹豫地掀开帐帘。

　　见到来人大剌剌地坐在侧位喝着茶，谢清有些惊讶。

　　宣泰翘着腿，手里正拿着一把折扇装模做样地轻扇，见谢清进来，勾人的桃花眼瞬时带上笑意，他笑容灿烂：“叱英将军可要本官好等。”

　　谢清慢慢放下帐帘：“怎么是你来了？”

　　宣泰收扇，无奈地摊手：“知道叱英将军打了胜仗，眼下契丹需重整，京城天高皇帝远不方便，自然就叫我这个离得最近的越北道抚使来相助一二了。”

　　谢清往主座走，边走边快速地在心里盘算。

　　宣泰三十出头就做到越北道抚使，除出身外，与本人十分圆滑亦脱不了关系。他极善察言观色，说得不好听些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朝中先派他来试探一下碧落关的态度，也是表明宗室还不想将局面闹得太僵。

　　谢清心中有了数。

　　宣泰正乐呵呵地给自己斟茶，全然不知谢清心里对他的编排。

　　谢清在座位上坐下，对上宣泰这张灿比朝阳的笑脸，问道：“宣大人怎么有空，到我碧落关来帮忙了？”

　　宣泰将椅子搬近了些，说道：“我来这也有几日了，一直不见你出现，你那个下属跟防贼似的防着我，整日叫我在这喝茶。喏你看，”

　　宣泰将茶壶打开给谢清看：“就是这种最差的茶叶，也不瞧瞧本官平日里喝得都是什么。”

　　谢清配合地看了一眼：“我看你喝得也挺欢的。”

　　宣泰无奈地一展扇子：“没办法，只有这个，凑合着也能解渴吧。”

　　二人做了这多年的“邻居”，谢清其实与他一向关系不错。碧落关需要援军时，越北道也是二话不说拨了五万人马给她。

　　是以，谢清知道宣泰看似玩笑，实则若非朝廷的命令，他也不想来当这个不速之客。

　　谢清半真半假地回他：“我近日不在关中，有一胡部的首领邀我前去商议事情。”

　　宣泰笑着点头，不知是否相信，但不再追问，显然是认可了谢清的说辞。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下谢清的将袍，是才换上不久的，说明她回来先料理了自己的事才来。

　　宣泰另起话题：“契丹王城那边如何了？进展可还顺利？”

　　“叫人先将他们关着，等挫完了他们的锐气再议另择新主的事。”

　　宣泰哈哈大笑：“我就知道！这果然是你叱英的作风，不带啰嗦的！”

　　他又问：“可有人选？”

　　谢清略点头：“目前有了。”

　　宣泰道：“新主人选需上承朝廷，还得前往京城受封。”

　　这是一贯的规矩，许多年前剿灭其余边境部族时也是这样。只是朝中国力不胜从前，这样的事多年未曾发生了，此次灭降契丹，再得属国，实属朝野上下的喜事。

　　只是将契丹全族吞下是件难事，所以另立新主时是当下之急。

　　谢清表示清楚：“我知道。”

　　她爽快答话，宣泰心中的大石稍稍落定。朝中的折子里叫他前往碧落关协助冠军大将军料理契丹后续事宜，忠王却来了一封密信，命他密切关注谢清的一举一动，若有可疑之处当即回禀。

　　他觉得奇怪，陛下一直信重谢清，忠王怎么又突然来这样一封密信。他派去京中的人传来消息说朝中不满谢清私自斩杀耶律渠的人甚多，宫中又有流言陛下将要谢清入宫封妃。

　　各路消息错综复杂，他一头雾水，不知谢清怎么与宗室又对立起来了。

　　再观崔衡近来对忠勇侯府一再避让的态度，宣泰感慨万分，这些个人没一会消停的。他都远离京城了，只想好好守着他的越北道，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想到还得被拖进浑水里湿个身。

　　谢清面色无不霁，宣泰试探问道：“我听说，你派人抓了契丹寺庙里的一个和尚，命人看管起来，不知所为何事？可有我能帮着参谋一二的？”

　　谢清缓缓动了。

　　她换了个姿势，斜靠上椅背，双手搭在扶手上，带了丝微妙的笑容：“你倒是关注我。只是不知，这是你要问的，还是别人想知道的？”

　　宣泰知她察觉，微笑道：“不过是听说，随口一问。”

　　谢清平淡开口：“一个与耶律渠相关的人，知道耶律渠不少阴私，为防后有变动，我就叫人将他看着。”

　　宣泰显然不全信，他加重了点语气：“你就是打发了我，后边也还有别人。”

　　谢清与他对视，眼神平静：“这就是我的解释。”

　　宣泰收了嬉皮笑脸，面容严肃：“我不是在诓你。好歹咱俩也共事这许多年’，我冒险透露给你，朝中对你、对碧落关还会有后续动作。”

　　谢清承他好意，敛了盛气：“我知你不好做，但这就是我的解释。如若不信，你大可派人去查，若查到什么，我一概都认。”

　　宣泰观她大方坦然，心中有疑：难道真是他想多了？那忠王的密信又如何解释？

　　宣泰脑子飞快地思索，谢清已然给自己斟了茶，慢慢地喝。

　　他最终呼出一口气，道：“我信你，但我也得交差。”

　　言下之意，他会自己去查。

　　谢清做出“请”的手势，让他自便。

　　宣泰站起身，对她道：“那我先走了，若王城有需要我的尽管来信给我。这一万人我也还留在碧落关，供你差遣。”

　　谢清也站起：“多谢。”

　　宣泰走到帐门前，帘子掀到一半，又微微回身道：“我不知为何你与朝廷突然变得如今这样的情势，但我劝你，莫要冲动。且不说谢家几世军权如今全靠你保全，单说京里就有崔氏虎视眈眈不知会否落进下石。我听闻，宫里有传将要你入宫封妃，这不是小事，君王之意一旦决定绝无反悔余地，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便立刻出帐，不再停留。

　　谢清听他最后的话，嘲怒地拿起执冰。

　　消息都传到这了，宗室当真是怕她让崔良现世，急忙施压。

　　她摸出崔衡临行前给她塞在怀里的一包糖蜜，打开绢布拿出一小块含在嘴里。

　　甜丝丝的滋味充斥口腔，安抚了她将要炽盛的杀意。

　　崔衡让她信他，她就一定会处理好碧落关的事，让他在京城能安心。

　　谢清小心包好剩下的糖蜜，揣回怀里，拿过马鞭出了帐。

　　短短十来日，契丹王城就不见战争之后的惨状，百姓恢复生产，除高官外官署也在有序运转，江召派了碧落关的人暂时坐镇，王城的守卫尽数换成了碧落关的将士。

　　王城内的居民圆帐层次排列，一个个坐落于街道两旁，路的尽头是金砖铜瓦砌做的王宫。虽为王宫，但占地并不大，外围还围着帐篷，皇家子弟更喜欢宿在帐篷中。

　　王宫中间的殿内，十米长的圆桌两旁围坐满人，皆是契丹的高官贵族，每人后面都站着一个士兵看押着。

　　耶律渠被杀当晚，碧落关军队攻破王城，将他们软禁起来，除必要吃食外诸事不允，将他们就这样关了十来日。他们个个都是平日养尊处优的人，突然遭此剧变，一个个急地如热锅上的蚂蚁。

　　今晨江召突然将他们全部押到王宫里坐着，一坐就是三个时辰，中间不许如厕进食，他们早就撑不住了。

　　靠前的一个胡子拉碴、浑身肥肉的契丹贵族再坐不住，猛地一拍桌子用汉话喊道：“这是什么意思！把谢清叫出来！我们要见谢清！”

　　他恼怒地声音响在殿里，却没有一个人理他，其余的贵族面面相觑。

　　他更显愤怒，挣扎着想要站起，后面的士兵立即上前将他压在座位上，牢牢摁着他。他的肥肉被这动作挤得一直晃动，鼻子里喘着粗气。

　　他仍在辱骂不止：“谢清——你这个贱人！杀了我王！我们一定要你偿命！”

　　“好啊，你怎么让我偿命？”

　　一道带着讥笑的女声从殿门传来，谢清甩着马鞭，慢悠悠地走进来。

　　殿中的贵族见到她，霎时紧张。

　　耶律渠的头还悬挂在碧落关的城墙上，无头的身子被拉到延城直接就着肉身灌了滚烫的铁浆做成塑像，跪在延城门口。

　　耶律渠麾下亲兵的尸体横陈在王宫后，没有人收敛，吸引了秃鹫、野兽争相分食，腐烂血腥的气味叫人作呕。

　　他们被关了多日，最初的气焰被消耗殆尽，只盼谢清不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那叫喊的男人气势也弱了些，但仍旧梗着脖子直喊：“你把我们拘到这里做什么？！”

　　谢清脚下的胡靴踩着轻慢的步子，走过长桌，来到尽头主位坐下，对那男人笑道：“自然是邀诸位一同商议另立新王的事。”

　　另立新王？

　　殿中的人相互对视，难道不是要在契丹设都护府而是化作属国？

　　若是做从属国，那他们的日子就还能回到从前。

　　殿中的人隐隐面现喜色，至少命是保住了。

　　那叫嚷的男人也怔住了，半响才道：“设立何人为新王？”

　　耶律渠的亲眷也被诛杀殆尽，压根找不出一个可做新王的人。

　　谢清托腮看他们：“自然是在诸位之中，选一个呀。”

　　一语惊破，殿中的人都蠢蠢欲动起来。

　　起先那男人先是大喜，后又反应过来，对谢清吼道：“你别想挑拨我们！”

　　谢清觉得有趣：“我有这个必要吗？诸位已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我想要你们命易如反掌。”

　　那男人眼睛转了又转，后面已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若有机会攀住谢清这棵大树，做了新王，纵使要受制于碧落关、臣服于□□，也比如今快活的多。游牧民族只图当下的好酒好肉、能自由驰骋的牧场。

　　当先的男人应是这地位最高的贵族，与王族最为亲近。虽最有可能成为新主，但若不成，殿里不少人都与他有过龃龉，他往后的日子就没这么威风了。

　　想了又想，倒不如趁如今还在谈判，威逼众人与他一同向谢清索求更多利益。

　　他想定了主意，坐了下来，用让所有人都听到的声音对谢清道：“你少说大话！你们朝廷有律，不得私自斩杀敌方君王，你已经杀了耶律渠，不敢再动我们。再者，谁知道你要怎么选新王？若你趁机引得我们内斗，好叫你背着你们的皇帝将契丹掌控在手里，我们岂非白做了你的刀刃！”

　　私语的声音都小了点，许多人停下来，打算听谢清如何说。

　　谢清盯着他：“那你想如何？”

　　那男人大声道：“先将我们放了！择立新王的事需得有我们选出来的人一同决定，不能只听你一人之词！”

　　谢清勾唇讽笑：“我若不同意呢？”

　　“那就恕我们难从命了！”

　　此人在贵族间甚有威望，他态度摆出来，其余人也呈呼应之势，即使有人想要向谢清投诚也不敢在此时发声。

　　谢清面色沉下来。

　　气氛陷入僵持。

　　江召忽地出现在门口，谢清看他似有话要说，起身出到殿门外。

　　江召瞥一眼殿中之景，压低声音。

　　“将军，有人要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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