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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天灯
夜风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不可控制了。
她是一个人去的,到时已经夜深,火光却把天色映得通明,像极了她第一次见到殇荧时江岸边的那场火,但规模远甚于那次。
着火的地方不是一处屋宅,也不是一个烟花库,而是整个烛庄的所有房屋建筑,漫山遍野的火光在夜风眼前跳跃。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滋滋”声,大概是烛庄尚存的烟花炮竹在燃烧。
烛庄在偏僻的山间,身在轩城和漓洲城远远看来,只能看到冲天的火光,仿佛是不知因何而起的山火,又仿若山神门前放了一束绚丽的烟花。
远水解不了近渴,纵使有人急急赶到,也来不及了。
殇荧正从山道口向夜风缓步走来,她身后沐浴着火光,走得很慢很慢。
山路崎岖,她站在高处,夜风得仰头看她。
她表情被火光拉扯得模糊,夜风只能依稀判断出她是在笑。
殇荧笑着说:“来了啊。”
夜风没应她,只是四处打量着,没看到除了她以外赶来的人,有些奇怪。漓洲城离这里可比轩城近多了,看到火起,怎会没人前来帮忙?怎会比她慢?
“不会有人来的——”
她拖着调子,笑脸下尽在掌握的疯劲没再隐藏。
“不会有人来的哈哈哈,不会……他们害怕,怕得要死。”
殇荧边说着,边手背后慢慢向她靠近,“被烧死的人太多了,漓洲城的人几乎看到火就害怕,看到火起他们大喊着火了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转头就跑。”
“上次河对岸着火的宅子明明有很多人去救火。”
“你觉得那火大吗?”
“什么?”
殇荧的痣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发红,恍若沾了血色。
她说:“那根本不算大,他们见过太多场火了,火势大得无法控制,整个屋子的人都被烧得一干二净,一个不剩,第二日去察看的时候只能看到焦黑变形的尸首,稍微移动都能看到灰烬和黑末簌簌地往下掉。”
她看起来似乎在回想,好像她真的亲眼见过这样的场景,描述得十分详细,但面上却始终留着未曾改变的微笑,眼底燃烧着的疯狂异常冰冷。
“全都是我放的。”
殇荧这句话尾音上扬,仿佛那些火焰是她研制出的烟花,是值得炫耀的作品。
“我烧死了王响他们,又毒死了李葛李玉,后来觉得还是放火方便,也干净,就烧死了其他人,如你所见,全都是我干的。”
她昂起头,看起来有几分得意,但也只是几分。
夜风总觉得她这番听起来嚣张至极的话后面还藏着一点点孩子气,像那些故意作乱捣蛋想要吸引爹娘注意的孩子一样,她一件件列举自己做的错事,想借此迎来目光,哪怕是骂声。可能她爹会冲出来呵斥她,她娘会红着眼眶骂几声,然后柔声劝她停手,告诉她不可以再这样了。
可是她得不到。
她的爹娘都死在了那场久远的火里。
“为什么?”
夜风看了她好久,最后只吐出来这三个字。
“他们都曾姓殇。”
殇荧的声音轻轻落下,周遭异常安静,只有偶尔路过的风声和火焰燃烧的声音。
“他们背叛了殇家,他们逃了。”
夜风没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该从何分辨对错。毕竟活着和求生,本来就是人的第一需求。
她们对视良久,殇荧在笑,而夜风沉默过后只问出:“那谷老爷呢?”
殇荧脸上的笑明显一僵。
说实话她没想杀那么多人,她对于那些殇人的离开只有短暂的心寒和一句“不值得”。
可是殇谷——
“他不记得我啊。”
殇荧笑容有些嘲弄,“你知道的,我……流浪了很久。先是跟我哥还有我姐,然后是和我哥,最后就剩我一个人了。我走了好久好久,我也不知道有多久,可能真的很久,也可能是错觉,一直走到我有些累了,我还是没什么地方可去,就想着回来了。”
她抬手指着身后的大火,“我回来时是隆冬,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我发现这本该烧成废墟的殇家竟然有人烟,就……碰到了他。”
她那时又惊又喜,以为是殇家还有余党,以为自己还有家,兴奋得一路上摔了好几跤,然后就红着眼睛看见了她的谷叔——殇谷。
她扑进他怀里,哭着紧紧抱住他。
“别怕,别怕,没事的。”
那个年龄和她父亲相仿的男人轻轻拍着她的背,和之前在殇家的时候一样安抚她,说着一样的话。
殇荧在他怀里哭得狼狈,好不容易一句“谷叔”快要吐出口。
“你叫什么名字?”
她愣住了。
“你是从哪来的?是谁家的孩子?”
“我姓谷,你以后跟着我吧。”
“他凭什么不记得我?凭什么不记得殇家?我理解他要活命,我理解他,可他凭什么不记得?凭什么!他竟然还有脸拉着我走在那条铺满雪的路上跟旁人笑着说话,他说他捡了个投缘的小姑娘。凭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忘了,那我死去的爹娘算什么?那我一个人流浪的这么多年算什么!”
夜风无法回答,只能听着她发泄完语气稍微平静些地继续说:“所以我告诉他我没有名字,我要留下来,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他这个白眼狼养出来的小白眼狼是怎么报答他的。”
殇荧那天夜里偷偷溜出房外,淋了一夜的雪。
她在雪地里用冻红的手指一遍遍写下——
无人铭记。
又亲眼看着雪花纷飞,将那四个字盖了一遍又一遍。
夜风没有立场去拿“这些年里殇谷对你的爱可是没有半点掺假”这样的话来劝她,也无从猜想殇荧放火烧掉那个已经年迈的老人的身躯,烧掉家门口那株难养活的墨兰时心里可否有一丁点的犹豫和心软。
她只是看着殇荧,“对了,我走前看到你家门前的那株墨兰了,叶间藏了一朵小小的花苞,估摸着这两日正是开花的时候。”
“花开了吗?”
“谷主!快来放天灯!”
夜风抬眼看到南熹远远地冲她招手,那位可亲可敬的“龙长老”正在一众弟子的簇拥下拿着一个还没放蜡点火的天灯望着她,“夜风,来放灯。”
已经是元日的夜里了,日子过得真是快啊。一眨眼,从烛庄回来都成了十几天前的事了。
夜风偏头看向一旁站着的夜月,他拿着一根星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家伙变得很奇怪,今夜是夜风回到轩城后夜月第一次出现,却依旧一言不发。
“你不去吗?”
夜风指指远处的人和天灯。
后者摇摇头。
她就懒得再管了,从台阶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朝庭院中的龙缚那边走过去,“来了——”
“写个愿望吧。”
夜风接过龙缚递过来的笔,有些讶异,“还要写愿望的?”
“是啊,习俗。”
龙缚一脸理所应当地点点头,又在夜风起笔时突然补上后半句:“……我爹是这么说的,他和我娘就是这么做的。”
夜风笔尖顿了一瞬,又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地继续写下去。
“他们让我在灯上写了愿望,我们就是在——”
“你想说什么?”
夜风停了笔,咬牙看向他。
回来后夜风一直尽量不谈之前的事,不知道是因为不习惯,还是出于什么特别的顾虑不想捅破两人的关系。她只想维持着和这五年在轩城时一样,不近不远。
这样的话她没有会挂念的人,也没有会挂念她的人,倒是落得轻松自在。
可龙缚明显不遂她的意。
他贱兮兮一笑:“我不想说什么。”
又在夜风一记白眼还没翻完时小声凑到她耳边,“幻灵,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啊。”
“滚蛋,你就这么想让人叫你……”
夜风目光落到他笑嘻嘻的脸上,他自己都不害臊,她却叫不出口,只得愤愤在天灯上潦草用力地甩出 “阿福”两个字。
南熹好意地提醒:“谷主,纸要烂了。”
“……”
夜风有时候是真佩服南熹,永远都能在别人无法开口时开口,说出更让人难以开口的话。
她无声瞪向南熹。
方野抿了口酒,冲她手里的毛笔扬扬下巴,“喏,笔也要坏了。”
“……”
事实证明,有些人能走到一起不是没有原因的。
夜风边正正神色继续写,边给自己找补:“儿时戏言、儿时戏言,你看你不也喊不出——”
“姐姐。”
夜风抱着天灯和笔闪至一丈开外,神色尴尬局促又难以置信,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闷头迅速写完愿望,招呼南熹和方野:“快、快快,放、放、放灯!”
某些人又没有眼色地开口:“谷主你怎么结巴了?”
“……”
夜风想挖个洞把自己和南熹一起埋了。
龙缚远远看着夜风泛红的耳尖,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又挠了挠鼻尖,面上神色还是一片平静。
挺挺挺住!就这一次彻底不要脸!今天晚上怂了,就没机会了!就只能看着夜风躲着他或者装不认识了……
南熹他们已经把天灯放起来了。
暖黄的火光映照下,墨色的字迹清晰又明显。一面写着大大的“平安”,而另一面,是潦草杂乱的“阿福”。
夜风他们出了门,门外的长街上挂满了灯笼,行人提着花灯来回穿梭,人影闪动,仿佛在人间走出了一条灯河。
天上陆陆续续升起天灯,像凡人送与夜空的星子。
“真好看啊。”
夜风突然好奇心上来,问起了南熹和方野,“你们写的什么愿望?”
“公子说了,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方野毫无顾忌地摆摆手,“那就说我的,我写的——他娘的坏人死光光。”
方野面前顿时一脸震惊,一脸无语,一脸平静。
这位站在中心的仁兄原地想了想,然后仰天长嚎:“完蛋!忘写酒永远喝不完了!”
“……”
潜渊笑着从房中走出来,“进屋吃饭吧。”
“潜渊,你也放一个?”
“我就……不了吧。”
“没事,放一个,过年嘛。”
龙缚也跟着附和,“是啊,放一个吧。”
潜渊犹豫几许,终于妥协:“好吧。”
南熹拿出天灯和蜡烛跟他介绍:“这可是从烛庄买来的,今年的烛火据说谷家小姐亲自研制的,与以往的都有所不同……”
夜风回来后没对南熹讲殇荧纵火烧烛庄的事,只是叹了一声“死得凄惨”,没再多说。
眼下南熹这样一说,她不由得想到那时殇荧眼中的疯狂。
“给我看看。”
似乎是为了印证夜风的猜测,她刚刚拿到蜡烛,还没来得及细细查看,就看到一只天灯落了下来,火还没有烧完。
怎会落得这么快!
再仔细观察四周的天灯,就发现那些蜡烛无一例外在燃烧至一半时突然从蜡中蹦出不少火花,引燃了天灯纸糊的灯罩子,全都迅速地一个接一个地掉了下来。
霎时间,轩城四处纷纷火起。
“怎么了?”
夜风他们刚刚重新回到街上,就看到匆匆赶来的华谷几位长老,夜陌皱着眉头询问情况。
“还不清楚。”
夜风摇了摇头,心中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她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屋顶的殇荧,她一身黑衣被风卷得纷飞,右脸形状奇怪遮住右眼和半张脸的玄铁面具在月光和火光的映照下闪着银白色的光,和夜月的那半扇面具完美互补。
殇荧居高临下地站着,手里拎着一盏火焰正在蔓延的天灯。
她看着陌冰,冷声问道:“殇陌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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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成年后的龙缚唯一一次叫姐姐,他自己也觉得很羞耻,但还是勇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