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将行

　　自两人好好一叙后，宋洵态度明显好转不少。

　　元总管大刀阔斧的发卖了好几个当初一起跑来听雪轩闹事的下人，听雪轩如今势头正盛，如今出趟门还有护卫跟随。

　　宋洵专门找人保护她的安全，林倾墨说不感动是假的，即便两人因为利益绑在一块，但能做到这个地步，她已经很满足了

　　当然，也有一点不愉快。

　　每每早起请安，邱夏总要过来阴阳怪气一番，不酸上两句嘴不爽，丝毫没有一点秋后算账的自觉，反倒在作死的边缘越陷越深。

　　林倾墨干脆索性反手赏了她两个月禁足，当是给耳朵送一场清净。

　　恰春被拘禁在梨鹤院，不得外出半步。她的家人也得到了妥当的安置，只要她以后安分守己，下半辈子便可安稳无忧。

　　待一切处理妥当，林倾墨也被皇后宣入了宫。

　　遇刺这事，皇后也是少有的知情者，所以对着她就是一顿嘘寒问暖、关候问切，弄得林倾墨受宠若惊，手都不知往哪放。

　　她协助元总管有功，皇后还接连还赏了不少东西。对此，林倾墨心虚得很，帮忙收个东西也能摊上刺杀也是没谁了。

　　“长乐，”魏皇后注意到林倾墨走神，轻唤出声，“本宫刚刚说的话，你可听进去了？”

　　林倾墨忙拉回思绪，对上皇后双眸的关心，乖巧应道：“是，娘娘希望妾身劝导殿下，去一趟魏国公府。”

　　“阿洵这孩子啊……”魏皇后脸上飘过丝丝伤感，似乎陷入某种悲伤的回忆当中，“他为着小四的事情自责，一直认为是他害的那孩子不能习武，无颜面对他舅舅一家。”

　　林倾墨依稀记得五年前的南北交战，她在营帐中玩蛊虫，前线却传来了肖王突然瘫痪的消息。亲信拼死护送他离开，胳膊中了一箭，听说差点死在战场。

　　原来这亲信是宋洵的表弟。

　　林倾墨后知后觉接了一个烫手山芋回来。

　　出了华乾宫，原本打算直接出宫的林倾墨却被岳贵妃的人拦下，转道请去了一座偏远凉亭。

　　凉亭背靠参天大树，巨树落下一方阴凉笼罩边沿土壤，脉络清晰的长须条直直垂下，安静地掩映在亭座的两侧，远远看来倒有几分像古书里记载的神袛遗座。

　　半石砖台阶长着密集的苔藓，遍布爬得大小不一，形状错落有致，由远及近缓缓靠近，恍然发觉砌亭用的砖瓦已经很旧了，柱子上也有剥漆的裂痕，无一不在诉说着时间的沧桑悲鸣。

　　亭内，一白衣素纱女人安静地坐在亭子中间，脸上有的只是淡漠无情。

　　女人的眼神空洞无神，看不到光落在桌上的影子，仿佛世间所有都引不起她的兴趣，散发出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姿态，像极了打入凡间的落魄神女，与世格格不入。

　　“娘娘。”

　　幻想和梦总是美好而易碎、绵长而不可追忆。

　　可惜岳贵妃不是真正的神女——她是一个有城府、有算计的深宫嫔妃，比太多人都看得清楚。

　　她缓缓地转过头，极浅的声音轻启朱唇：“你来了。”

　　林倾墨受邀落座，两人简单寒暄几句，岳贵妃停了下来，轻拍林倾墨的手背：“等下陪本宫去一个地方。”

　　这时，瑜兰姑姑迎面上来，朝贵妃点点头，“娘娘，一切都安排好了。”

　　林倾墨对岳贵妃观感不错，虽然困惑还是乖乖地跟着。

　　瑜兰远远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留意着周围。

　　沿偏僻的凉亭铺就的小路深处走，陷入一片密集的竹林，估摸走了一百里左右，前方赫然出现一座装潢大气的宫殿，占地面积十亩左右。

　　其殿门皆饰用金钉朱漆、琉璃覆瓦，正红朱漆大门上悬挂着一副黑色金丝楠木所制的匾额，名家题笔“关雎宫”如是。

　　整个建筑群远远看去，雕栏画栋、崇阁巍峨隐没于竹林间，有一种小隐隐于野的既视感。

　　宫室宏丽轩宇，内壁多用白玉石筑就，这种玉石极为珍贵难觅，质地白净无暇，有消暑去热、严寒送暖的功效。

　　这样穷尽人力物力财力，奢侈耗度的大工程，居然只为供一人享乐而已。

　　关雎宫殿内广种粉白玉兰，万花灼其华，九千里递香；其间设有垂柳小亭，游云叠石浩渺，卧溪潺潺不息；果木葱郁繁杂，树下虫鸣深深，安静而幽谧。

　　“感觉怎么样，这个地方？”

　　林倾墨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贵妃在问自己话，忙不迭地给出一个中规中矩的答案:“娘娘，妾身见识鄙陋不好作评，关雎宫绚丽夺目、贵气逼人，不知住的是哪位娘娘？”

　　瑜兰紧张地直起身体，匆匆瞄了眼自家主子。岳贵妃没有明说，言及是宫里一位早逝的贵妃。

　　瑜兰明显松了一口气。

　　岳贵妃带她在关雎宫内逛了一圈，再次询问，却是问她对宫殿主人的看法。

　　林倾墨惶恐福身拜下一礼，“娘娘，长乐不敢妄议故去的长辈。”

　　“你简单同本宫说上两句，就当是寻常聊天，不必拘束。”

　　林倾墨被扶起，见贵妃态度坚决语气坚定，只好无奈承应下，慢慢回忆宫殿的各处细节来。

　　关雎宫的一宫一室，一庭一院不亚于当年杨妃专宠椒房，很难想象住在这里的后妃是何等受宠。

　　关雎宫明显还有人清扫的痕迹，说明当今皇帝一直对这位亡妃念念不忘。

　　“皇上长情，不过……”林倾墨小心观察了一下岳贵妃反应，迟疑不决地徐徐开口，“恕妾身直言，这于先贵妃娘娘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

　　金碧辉煌，锦绣未央，这是皇后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历史但凡僭越二字，不会落在身为帝王的男人身上，只会算在女人的头上。

　　倘若真心爱一个人，不自主地设身处地为她周全。以天下养，皇上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么做，他的心爱之人会面临如何严重的后果。

　　没想过此举置皇后颜面于何地，置所有后宫嫔妃于何地；他该给百官世族一个解释，给天下所有人一个交代。

　　他没有，他只想到了自己——站在滔天皇权的顶峰之上，俯瞰山底众生芸色的睥睨傲态。

　　巅峰穿云不见日，一并看不到了脚下的影子和人的理性。

　　偏执占有欲下的单箭头产生的爱意，不管不顾地奉上帝王的所有，谁也没问先贵妃愿不愿意，她就被打上了妖妃的标签，承受来自三宫六院的酸讽和孤立，她的名字将会刻上北域的历史碑，遭受古今世人的唾骂。

　　一旁瑜兰听得呆了，暗暗的抹了一把泪。

　　岳贵妃情绪起了波澜，百味复杂地凝眸注视着林倾墨，眼睛蒙起了一圈水雾。

　　回过神的林倾墨赶忙请罪。

　　“本宫果然没看错，你果真是个伶俐孩子。”

　　满腔感怀最终化为长声叹息。

　　“本宫与关雎宫的主人……有几分年少时的交情，今时故地重游，再听你一叙，本宫感绪良多，颇为动容。”

　　“你说的极好，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也是难得的完人，奈何红颜命薄佳人早故，天不怜她丧于宫墙，竟落得一个香消玉殒的结局。”

　　“娘娘，您累了。”瑜兰出声提醒。

　　岳贵妃失落的喃喃自语:“本宫确实累极，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天道好轮回，应该是一命偿一命。

　　林倾墨沉默不语，岳贵妃想到了什么眼睛蓦然一亮，突然扑过去双手紧握住她双手，急切而莽撞道:“倘若日后你去了魏国公府，可否帮本宫问个清楚，问问那群忘恩负义的东西，他们怎么敢、敢如此薄情，十几年功夫——便能、便能忘了……”

　　“娘娘！”

　　瑜兰害怕而尖叫，打断贵妃将要说的话。

　　“皇后驾到——”

　　林倾墨身体一颤，慌乱地甩开了岳贵妃的手，同瑜兰一并跪下。

　　皇后板着脸，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气，显然是来势汹汹，额间还冒着细汗。

　　一股重重的威压扑面而来，彰显着她的怒意：“贵妃，谁给你胆子擅闯关雎宫！”

　　岳贵妃居然没向皇后行礼，她并不担心皇后的责难，反而眼神里颇有一种讥讽:“嫔妾没有资格来这里，那么阖宫还有谁有这个资格，难不成还是皇后娘娘您了？”

　　“本宫早就下令过，谁若是擅闯关雎宫，罪同犯上——”

　　岳贵妃满脸挂着不屑:“君恩帝宠，你以为我在意这些？皇后娘娘，若你把当年关雎宫发生之事告诉我，也不至于教嫔妾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魏皇后面色一沉，“岳欣，有些话本宫说的已经再分明不过，逝者已逝往事已矣，本宫不欲与你分辨这些。但你万不该——把肖王妃带到这里来！”

　　话题忽然牵扯到自己，林倾墨缩了缩脑袋，努力降低存在感。

　　皇后和贵妃之间的矛盾恩怨，她是完全不想牵扯其中啊。

　　岳贵妃听这话笑出了声，指向林倾墨，反笑道:“她不该知道？肖王妃应不应该知道，您应该最清楚了，皇后娘娘！”

　　瑜兰心一横，站出来，跪下高声道:“皇后娘娘，我家娘娘不是故意的，因着不久前才过了先娘娘的忌日，她是一时犯了糊涂……还请皇后娘娘开恩！”

　　林倾墨也赶紧出面说情。

　　皇后紧紧蹙眉，摆手示意林倾墨到自己身边来，严肃对她嘱咐着:“记住了今日你不该听的看的，通通都给本宫忘记掉。关雎宫本就属于后宫禁地，要是给皇上知道了，就是掉脑袋的事情……”

　　说罢还瞥了瞥岳贵妃，“她疯了不要命，你别跟着胡闹，休怪本宫没提醒你。菱纱，还不赶紧送肖王妃出宫——”

　　林倾墨顺从地点头，走前还下意识地瞥了眼发呆出神的岳贵妃。

　　“至于贵妃岳氏，即日起闭门思过——”

　　背后遥遥传来皇后敲打宫婢，不准出去乱嚼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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