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秋波

　　“你可以不要一直看着我吗。”

　　“我做不到。除非你回过头来看看我。”

　　……

　　“你走吧。”

　　“我陪你。”

　　我知道是我来晚了，但我心甘情愿守在你身边一直陪你走到最后——希望我可以。

　　我那从未宣之于口的爱人，我爱你，你不用知晓。

　　——

　　当心，露出爪牙的不止是你。

　　我知道的远比师父想像的要多，我做的准备无人知晓。可是我并无怨恨，我只记得他对我的好，因此如果最后他真的死了，我希望他原谅我，我希望他相信我，我真的很爱他。我只是不想死罢了，他会理解的，他会松手的。

　　因为我同样知道，他爱着我们。他那外泄的情绪昭示了他内心的纠结与痛苦，他会心软的，他什么都明白。

　　我在地下挖了一间暗室。

　　里面有我搜集来的关于他神秘术法的一切信息，这是我唯一的保险。不到最后，我不相信他会选择牺牲我。

　　他做的最错的决定就是将我收到他身边抚养。他高估了自己的残忍。

　　我常常躲在地下沉思，这里阴冷潮湿，漆黑的石壁透露着慑人的灵压。这是我唯一能够卸下心防的地点，而与其说我是在这里思考应对之法倒不如说是在寻一片清净地放空自我。我知道，我的精神已经紧绷到一定程度了，而我对此无计可施。

　　或许我也高估自己了，毕竟我还是个十余岁的少年。也许是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可是与望舒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令我心痛，那是一种天崩地裂般的无力感。

　　周围的每个人都与往常一样，只有我、只有我！我回不到从前了，我无法不在意！

　　我其实有千万种方法逃离这里，只是我不想走。

　　我离不开这里。

　　我真希望这里是我的家。没有人不知道这里是我的家，可我知道，这里真的不是。

　　有五年了。师父的眼光真的不错，事实证明我的确称得上是“天纵奇才”，魁在这一年已经不再够资格成为我的对手。他们都不知道，我暗地里已经编创了上百套功法。然后，我不得不承认没有任何一套比得上《挽九天》。

　　对此情景，我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我甚至希望望舒像爱上那位大人一般爱上我。

　　我不想离开他，也不想让他离开我。

　　我越来越少出现在地面。我知道，我一直在逃避，我无比期望有一个人能够替代现在的我，替我承受痛苦。

　　在皇宫中时，我是对那些拘泥于情感的人嗤之以鼻的。如今我已不可自拔。

　　此时尚且年少的我不知道，我的一切表现都早已被旁人尽收眼底。

　　我自诩早慧，但其实我向来是喜怒形于色之人。

　　我几乎是在等待执行死刑的那一天。

　　偏偏上天又总是将望舒推到我眼前。

　　他优雅地沏了一杯茶，轻轻地顺着桌面推到我身前。我一时愣住了。

　　他像是疑惑地冲我歪了歪头，神情淡淡的，像是日常生活中再自然不过的动作。但我知道，不是的，这是他第一次为我斟茶。我受宠若惊。

　　我当时的表现应当是有些好笑的，因为我手足无措的双手抱拳弯腰说了句：“多谢师父。”

　　他似乎也是一惊，不知道说什么好。漆黑的眸子泛起雾，迷茫着递给我一片鳞片。

　　“受伤了。”

　　我反应过来，上午琢磨新招式时动作不畅割伤了手臂，已经包扎过了，淡淡的药味足以引起他人注意。但我不知道他给我鳞片是什么意思。

　　看出来我的疑惑，他说：“磨成粉敷在伤口上。这是我的龙鳞。”

　　其实我伤的真的不重，以前他也从未给我龙鳞疗伤，不过这些我都是没有意见的，他乐意就行。

　　他的龙鳞是晶莹剔透的雪白，月亮不是对它最恰当的形容，因为它远比月纯洁的多。我的触碰都仿佛是对它的玷污。

　　到最后我也没舍得用这鳞片。

　　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身上唯一的逆鳞。

　　他几乎是明晃晃的告诉我：他要离开了。

　　可是我当时不懂。

　　等到我二十岁生辰的前夜，一切终于瞒不住了。

　　仿佛回到了十年前揽月岛出世时。说是天昏地暗又不恰当，我知道那是午夜，可是我的双目却又无法辨别此时究竟是黑夜还是白昼。

　　月宫坐落于断崖之上，我能清晰的听到百丈之下汹涌的波涛。此时正是狂风怒号雷电交加，自然的巨大力量席卷了岛上的一切。我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海水浸透了我全身，但我清楚的看见望舒站在巨大的法阵之中犹如冰冷的石雕。

　　法阵的另一头，是我。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岛上似乎只余下我们二人。

　　这里很吵，可是我们之间很静。静得我能清晰的听见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轰的一声，是精致的石柱碎裂了。它倒下，横亘在我们之间。仿佛是剪断连在我们之间最后的一条红线。

　　无论是他还是我，我们的目的都以昭然若揭。

　　他足尖轻点，越过了石柱，却没越过我们之间的鸿沟。

　　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谁都知道此时多说无益。

　　他也浑身湿透，可他还是那么美丽。他的矜贵，他的高傲是历经万万年也无法被磨灭的。

　　当所有真龙灭绝，蛟龙就是世上唯一的真龙。

　　他杀尽了世间真龙，坐上了至尊之位。如今又为了成为凡人，苦苦等待千年。

　　我又凭什么成为他放弃的理由？

　　我的愿望向来很简单，从前是“活着”，现在是“和你们一起活着”。

　　可从来就没有人期望我活着，从来就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活着。

　　我为这一天做了许多准备，可真正到了这一日任何准备都是无用的。面对强大到可怖的对手，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随机应变。

　　他似乎对我展现出的力量也很意外，但我能感受到，他并未用尽全力。可他仍是招招取我性命，我能想到，若是此时面对他的是魁亦或是别的什么人，定早已丧命。

　　但我与别人不同的并不仅仅是功力，我有的，是豁出一切。

　　直到许多年后，想到这时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二十岁的我，创造出了《驭鬼术》。

　　之后的百年，我再没有创造出如此逆天的功法。

　　当两界失去了界限，连望舒都措手不及。

　　来自地府的恶鬼们疯狂地攻击着法阵，引起的共鸣如针扎一般刺痛着我的鼓膜。

　　我的双耳几近失聪，两眼发黑，不知是怎样的力量竟然支撑着我依旧站立在这里。

　　可是望舒不行。法阵的反噬一波又一波侵袭着他，我看见他的脸颊显现鳞片，手指几乎扭曲。

　　最终不知是发生了何事，他显露了真身。

　　仅仅一个他，抵过世间的一切美景。

　　那是多么美丽的生物啊！

　　我为他痴迷，我为他沉沦。

　　一声龙吟，众鬼灰飞烟灭，而我也彻底失去听觉。

　　但我知道，胜利的一方必定非我莫属了。

　　为什么呢？因为我是他的肉身，他必然不能在夺舍成功之前伤我分毫，不然十年心血就将付诸东流。

　　而我此时已经彻底失去了神志，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我只知道击败我面前的敌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敌人”。

　　我没有思考的能力。

　　他的一个摆尾狠狠地抽打在我身上，我被疯狂透支的身体已经七窍流血。

　　他竟然放弃了我！

　　为什么！

　　他真的放弃了我，他舍弃了他万里挑一的肉身。

　　他已然暴怒，阵法被毁，他开始歇斯底里。

　　为什么！为什么！

　　你放弃了成人却还是不放过我！

　　我已经明白，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不行啊师父，我的愿望可是和你一起活下去呢。”

　　我突然变得执拗，我非得杀了他！

　　我要扒了你一身的龙鳞，砍了你的龙角，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让你我融为一体永不分离。让我们灵魂交错，互相折磨。

　　“师父你好美，让小杓吃掉你好不好？”

　　现在想来，当时的我真的是疯了，但我竟然觉得理所应当。

　　我虽然懦弱，虽然温顺，但生而为人总是会有那些回想起来令自己都不寒而栗的阴暗面。

　　我吃掉了他。

　　他的心头血化为玉石落在了我的掌心。

　　我轻吻他血淋淋的心脏，舔干净了所有的血滴，然后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地将其吞进肚里。

　　我夺走了他的神格。从此我不人不鬼、不佛不神。

　　但我不后悔。

　　他的面容是如往日小憩般的恬静，血迹被我擦得干干净净。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他和往日一样，因为其实完全不一样。他的身躯依旧是龙形，这颗大脑袋有我一个人一般宽。

　　我抚摸着他的角，心中是无比的宁静。

　　这是我初次见识他的真身——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身躯消散的干干净净，真正是不留一丝痕迹。

　　然后风停雨歇，徒留满目疮痍。

　　美丽的龙宫变成废墟，月牙状的岛屿被硬生生截掉一个尖。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对这里的一切都毫无眷恋。

　　漫漫天地间，再也没有我的家。

　　破晓。

　　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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