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爬墙，一朝从良

　　昭平帝睁开眼，任由冰冷朔风吹乱腰间绶带，灌进袖摆，寒凉得仿佛父皇离去的那个冬日清晨。

　　麻木又清醒，痛苦而刺骨。

　　父皇说的没错，或许在打天下的时候那些旧部确实跟着他出生入死，浴血奋战，但人都是会变的。天下初定，太平安宁，功臣们的骄纵蛮横也初露端倪，奈何父皇君威深重，他们纵然有心放肆，但也不敢造次。

　　但父皇一走，这些老家伙就开始不安分起来了。侵占良田，掠夺百姓，强占民女，念在曾经的情分上，对他们睁只眼闭只眼，平日里敲打敲打也就罢了。现在他们竟然还变本加厉，更加为所欲为了起来。

　　这种人若是压不下管不住，是会动摇江山国本的，父皇不愿放任他们倚功造过，才非要在最后回光返照的时候，不惜身后英明也要拟旨，点名要那些桀骜难驯、隐隐有危及社稷之人殉葬。

　　父皇的眼光可真是毒啊。

　　昭平帝凭栏远眺，紧了紧身上狐裘，长叹一口气。

　　他登基时间不算长，尚无功绩，要压制住这些蠢蠢欲动的老家伙还得费些功夫。

　　不过没关系，等此番与漠北洽谈之事了却，假以时日西楚国力日渐昌隆，他必然能像父皇一样震慑住这帮旧臣，坐稳父皇给他留下的江山。

　　昭平帝握住紫极台雕刻精美的栏杆，他咬紧了后槽牙，冷风吹得他面上发青，但他心中炽火却更加灼心。

　　——就在眼前了。

　　*

　　西楚与漠北接洽的事宜处理得异常顺利，两国使者约见后，互相觐见对方主君，双方会谈融洽，气氛也和谐地敲到好处，就连钟离旭这个向来直来直去不给面子的刺头，都安静地揣着手在一旁坐着，听使者逐条提出漠北君的主张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板着脸点头，接见漠北王臣的宴席一派祥和，很快就敲定了两君正式会盟的时间。

　　由使臣接洽引荐，漠北君此次派的是亲信近臣来谒见昭平帝，还一并送来了些漠北舞姬，说是专门为昭平帝献舞，庆贺西楚君王的到来。

　　使者拍了拍手，众舞姬鱼贯而入，排开献舞。漠北多游牧民族，舞蹈也热烈明艳，舞女们排练了多时的舞蹈动作大胆妩媚，却并无媚俗之意，让人心情大好。

　　如果忽略中间那个动作生硬、试图跟上旁别陪舞舞蹈却屡屡踩中旁边人鞋子的舞女的话。

　　使者面色一凝，手中杯子里的酒也撒了些出来，但抬头看昭平帝正在研读会盟日的拟约，并没有注意这边舞女，才稍稍缓了口气，正色继续饮酒，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这支舞跳到一半，那旋转在舞池中央的舞女终于还是因为不熟悉舞步，猛地踩中自己的裙摆，向前一冲，连带着周围一圈的其他舞女一并倒地。这下昭平帝想注意不到都难，乐声鼓声丝竹声一下子都停了下来，场面一度尴尬。

　　使者面容青白，丢下酒杯起身连连向昭平帝告罪，请这位君王宽恕这些舞姬，他回去必定好好管教，严格排练。

　　“诶，此言差矣，”钟离旭起身，看着那倒在舞池中的女子面露仓惶，饮尽酒做足了纨绔风流的样子，转身向使者和父皇道，“分明是段太守修的这紫极台的问题，这地这么滑，本太子的侍卫都跌过两跤，更何况是几位远道而来的美人呢？”

　　钟离旭移步到大厅中央，其他摔倒的舞姬都起身低头听候发落，唯独刚刚那个踩中裙摆的姑娘依旧倒在原地，看那表情都快哭了，试图挣扎着起来却不得，显然是刚才跳舞旋转的时候扭得狠了。

　　他站到她面前，笑着伸手道，“你说是吧，小美人？”

　　小美人不作声，也不肯应他的话。

　　昭平帝本就不甚在意这种事，安抚了一下使臣，挥退了一众舞姬，使臣如蒙大赦，转身在昭平帝看不见的地方抹了抹额角沁出的汗水，正欲松口气，见到眼前一幕，一颗心又被吊了起来，“太子殿下，这、这不合规矩啊……”

　　钟离旭将那舞女拉起靠在自己身上，转身往外走去，被他一喊回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本太子要带人走了，这位使臣自便就是。”

　　*

　　相比于宴客厅内急得冒火的漠北王使，钟离旭半扶半拎地将人带出，走了几步发觉这小妮子的脚扭得实在不轻，一出殿便将她整个捞起，阔步打横把人抱回了自己楼的内室。

　　这小舞姬起初挣扎得剧烈，不过在钟离旭强横的眼神镇压下逐渐熄了火，委屈扁了扁嘴，蔫吧得像只被拔了毛的鹌鹑，纵使周边路过宫人向她投来异样羡慕的眼神，也不再乱踢腿抓挠人了。

　　钟离旭从未有现在这般感谢过自己过去数年的在演武场的苦练，方才挣扎间险些抱不住她。

　　将人丢上内室床榻上时，小美人眼神震惊又恐慌，挣扎着往后缩，小脸煞白，咬牙瞪着钟离旭，满脸宁死不屈的坚毅。他存了几分戏谑的心思，“怎么，小美人不打算感谢一下我？”

　　同样才十四的小丫头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她努力后撤与他拉开距离，钟离旭见她脑袋就要撞上床头，伸手拉住她的小腿。

　　就在此时，女孩从腰后拔出一把短匕，金柄匕首带着月色寒光闪过，一抹刺眼血色自钟离旭小臂蜿蜒而下，惹得这位纨绔太子倒吸一口凉气。

　　他看着床上双手握着匕首的女孩，她手抖得像个筛子一般，慌张得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方才还张牙舞爪像只螃蟹似的，这会又抖，你们漠北女子都这般么？”

　　她拿着刀刃对着他，随着他的靠近，又调转方向将锋刃对准自己白皙的颈侧，生怕他对她做些什么。

　　“哼，不识好人心。”

　　钟离旭三两下摘了她的鞋袜，检查了一遍她红肿的脚踝，确认没有伤到筋骨，抬眼看了一眼她哆嗦的模样，突然觉得没趣了起来，将之前吩咐候在外头的女医侍唤了进来，为她处理伤处。

　　女医侍看着钟离旭还在往外渗血的手臂，“殿下，您这……”

　　钟离旭凝了医侍一眼，“不要紧，先看她。”

　　他没理会床上女孩试探的目光，背着她转身坐在不远处的桌边，指节焦躁地敲着桌案，发出渐缓的咚咚声，像是女孩逐渐平复的心跳。

　　不知何时那咚咚的声音停了下来，满室寂寂，只余蜿蜒鲜血顺着钟离旭受伤的右手滴下，落在地面那滩积血上的滴答声。

　　女医侍包扎完毕，躬身向钟离旭回禀完情况，按吩咐留下了医箱便要告退。

　　“慢，”钟离旭沉着脸，“本殿受伤之事，不许外传，否则——”

　　医侍跪地连连告罪发誓，带了门落荒而逃。

　　钟离旭不习惯生人触碰，也不爱人伺候，这种小伤向来都是自己处理，顾自叼了布带打算乱缠一通，打开医箱拿了药便要往伤口上撒，却被一只素白小手轻轻扯了扯衣袖。

　　“血还没擦干净，还是我来吧。”女孩接过药瓶，低头看着伤口，取了帕子擦拭手上鲜血，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犹豫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对不起。”

　　钟离旭噗嗤一声笑了。

　　惹来女孩手上处理伤口稍用力的一扯，他猝不及防一闷哼，“嘶——

　　小美人，原来胆子不小嘛。”

　　*

　　太子寝居殿室外，夜色如水。

　　漠北王使早没了夜宴用饭的心思，焦急地来回踱步，额头冷汗涔涔，心中来回默念着等下要向钟离旭讨人的说辞。

　　此次他进献给昭平帝的一众舞姬中，原本的领舞本是安插其中的探子，专为探听搜集西楚情报而训练多年，可不知怎么回事，今晚夜宴献舞的竟换成了……

　　王廷居然也舍得让她一个才年满十四的小姑娘来这龙潭虎穴？！

　　简直是——

　　王使抬手抹了把汗，月上柳梢，这穿堂而过的寒风反倒叫人更加焦灼了。来此之前，他只着重调查了昭平帝的为人喜恶，关于这位西楚太子的脾性，他知之甚少，只晓得是个纨绔的，昭平帝为这位太子的学业费了不少心思。

　　这纨绔与风流又向来一同结对出现，钟离旭那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带走，还有来往宫人方才眼见他把人整个拦腰抱走……

　　王使跺了跺脚，咬牙凝视着重重守卫的楼宇，只能在外边秃得仅剩干枯枝条的柳树下干着急。

　　若是这位今夜清白不保，且不说漠北君如何，拓拔锋那没心肝的狼崽子怕是能在王廷上直接拿长枪生挑了他！

　　思及此，王使挫败地转过身，恼得锤了一把身旁老柳树，将几许枯败柳枝震落于地。

　　一双红面尖头舞鞋踏过枯枝，映入眼帘，温婉庄静的声音入耳，“冯佐领，你这是在做什么。”

　　王使一惊，连忙抬手行礼，“见、见过芸公主。”

　　“公主您、您不是被那西楚太子带走了么？您是怎么逃出来的？

　　那登徒子色鬼可有对您不敬？有没有伤到哪里？”

　　“啊！公主您的脚怎么受伤了！是钟离旭那畜生干的？！微臣回去一定一五一十禀报主君，必定要抽了他的筋，剥了他的——”

　　芸公主方才在宴席上献舞扭了脚，自认也不是什么大事，冯佐领当时没看到也无妨，本懒得与他多说，但听冯佐领越发离谱的猜测还是忍不住打断，“与他无关。”

　　芸公主斜睨还愣在原地的冯佐领一眼，“还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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