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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儿女
“王大人早。”
“问王侍郎的安。”
日悬东檐,霜凝朱瓦。王羡渔穿过刑部衙门的前庭,与新结识的同僚挨个点头招呼,笑着寒暄三两句。若礼部看门的小吏耿直在此,定要怀疑他被夺了舍。
王羡渔在礼部混吃等死两年,混出一个“王问午”的别号。午时之前寻不见人影,下属们请不到“早安”,只能偶尔问一句“午好”。
但王羡渔毫无宵衣旰食、为国捐躯的宏愿,半月以来日日早起,纯粹因为柳涓。
他难以想象柳涓从小过的是什么苦日子,不论前一晚挑灯苦读到几时,总能雷打不动地卯时起床。为备上一碗热粥,王羡渔唯有起得更早。
对着腾腾的炉火哈欠连天,倒也乐在其中。
柳涓身体里那根紧绷的弦,在他的抚弄下逐渐舒缓,锋芒收敛入鞘,丰养出莹润的神采。
一副新添的碗筷,两只盛着残茶的瓷盅,闲暇午后,两人床头桌前各捧一册书卷。王羡渔的目光飘到墨字之外,光阴宁和,但他的心无端暗流涌动。
尤其子夜时分,他从靡艳的绮梦中醒来,这种悸动与身体的某个部位一起攀升到顶点。
接而泛滥成滔天的洪水,溢出客房的窗口,漫过小小的四方天井,在主卧的门缝边流连不去。
王羡渔瞥了眼小吏送来的公文,待旁人走净,瘫在官帽椅上无声哀嚎。
柳涓说的留下来住,居然真的仅仅是住而已!
他们的关系骤然停滞在了暧昧阶段,就像风月话本写到一半突然弃了笔,不上不下,不清不楚,不进不退。
但王羡渔不是话本里冒进的登徒子,他像在养护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隔着刀鞘耐心地摩挲。生怕一招不慎,刀折了刃,人见了血。
王羡渔将狼毫笔左手腾到右手,继而又换回右手,纠结了一会儿,挑了种丑得十分有特色的字迹,草草翻阅文书,不论对错,一律批复同意。
这倒不是他故意摆烂。自从锦万春得势以来,厂卫独揽刑狱大权,大案提报司礼监,小案直接先斩后奏,原本主理刑狱的三法司反倒悬置。
都察院直接改姓锦,留下几个发牢骚的言官。刑部在孙炳德掌权时,沦落为帮厂卫打下手的文书衙门。至于大理寺,若不是大燕立朝以来,三法司必须有三家,早该卷铺盖解散。
朝臣们把孙炳德与赵豫的死相看在眼里,除了王羡渔以外,无人敢专程跑到刑部,触锦万春的霉头。
起初,刑部官吏们对这位天琛帝钦点的侍郎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认定王羡渔是个三不管的大好人后,几个胆大的起了攀附权贵的心思。
王羡渔不论清浊,照单全收。凭借新结的人缘,他在半月内翻遍刑部所藏的卷宗,还与几个老吏搭话闲聊,查找静王案的证据。
但如他所料,一无所获。
三法司办案讲求人证物证俱全,但关于这桩旧案,卷宗敷衍了寥寥几行,未提及致命的证物究竟是什么。
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小吏轻声唤道:“王侍郎,有人——”
话未说完,门扉敞开,凉风冒失地灌入,拂动一截青色补服。小吏哽道:“小的拦过了……他是大理寺的人。”
王羡渔从未见过大理寺的活人,不禁多看两眼。来人约摸三十出头模样,身形修长,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刀削斧凿似的锐利。
他淡淡拱手一礼道:“大理寺寺正,韩令昭。”
嗓音如面相一般冷厉,省去不必要的寒暄,直入主题:“昨日曹大人送至刑部的文书有误,特来追回。”
王羡渔对他口中的曹大人有所耳闻,现任大理寺寺卿曹正仁,诨名“墙头曹”,年近六十,论当官的资历甚至比谢宓还老一些。
墙头曹耳背眼花,心里却清明,知道再挨两年就能平安告老还乡,故而凡事最求一个稳妥,事不关己不开口,定要他开口辨是非曲直时,逢双方都说“对对对”,和稀泥的功力炉火纯青。
王羡渔不知曹正仁手下竟有一位如此敬业的刺头寺正,为了维持自己的废物纨绔形象,指着文书堆笑道:“文书太多,不记得是哪一封了,韩寺正自己找吧。”
言毕,他自觉地为韩令昭腾出书案,抬脚勾过一张杌凳,读起新买的话本。小吏被这出反客为主的戏码惊得不知所措,韩令昭板着轮廓深邃的五官,指尖飞速掠过纸页。
乌纱官帽沿边不露一点碎发,补服没有半道褶痕,官靴上一尘不染,简直从头发丝板正到了脚后跟,活脱脱一个青年版的刘涧松。
韩令昭抽出其中一封文书,轻点文末四仰八叉的“同意”二字,冷道:“曹大人误将两份文书的前后部分,誊写到了同一张纸上。但王侍郎玩忽职守至此,亦不遑多让。”
他似乎眼力不佳,习惯眯起眼看人,让王羡渔想起一个词——眼刀。
王羡渔怀疑成功诛杀岚十里,已耗尽近日所有的时运。在家辗转反侧地害相思病,出门还莫名其妙地与人结了梁子。
他合上话本往书案上一丢,老神在在地笑道:“韩寺正此言差矣,我本无才无德,玩忽职守也好过越俎代庖。”
我就烂,你能拿我怎样?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王侍郎此言亦差矣。恩试状元若无才无德,实乃朝廷之大不幸。”韩令昭眯眼辨清话本封皮的署名,目光细微地闪动,“春熙妙妙生?侍郎大人好兴致。”
王羡渔:“?”
这没事找事的小古板,居然认得风月话本的写手。
但韩令昭没给他留追问的机会,携走文书丢下一声“告辞”。小吏上前劝道:“莫与他计较,听说这位韩大人寒窗苦读十年,好容易考上榜眼,却因心高气傲,得罪权贵,才从刑部贬去了大理寺。”
王羡渔奇道:“他得罪谁了?”
好歹是科举前三甲,为何会沦落到大理寺,与墙头曹之流为伍。
小吏压低嗓音答道:“韩令昭向都察院上书,检举锦公公贪腐受贿,滥用职权,干扰三法司办案……”
“多亏了谢太傅怜惜人才,亲自求情,才保了他一条命。”
王羡渔评价了两个字:“狠人。”
燕京城遍地长满油光水滑的人精,冥顽不化的傻子把自己培成了一株任人踩踏的独苗。
与傻子结梁子,不能怪他,也不能怪傻子,大抵只能怪流年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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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流年不利的预感,在王羡渔踏入谢府花厅,撞上刘涧松黑如锅底的脸色时,达到顶峰。
先前他忙着在刑部联络关系,埋首卷宗,终于得空来找谢宓商议对策。没想到早晨刚被青年版的刘涧松折磨,午后还得直面本尊的怒气。
刘涧松积怨已久,他在冬至宫宴前好心提点过柳涓几句,换来的竟是轰动京城的艳闻,立马揪着王羡渔劈头盖脸一顿怒斥,连谢宓都拉不住。
王羡渔笑嘻嘻地挨骂,待刘涧松训到“色/欲熏心,薄情寡性”,忍不住反驳:“我可不是图一夜风流的登徒子,我图的是细水长流。”
刘涧松捕捉他的言外之音,眉心拧成细长的沟壑:“他还赖在你家?”
“那可不。”
语气里带着一丝得意。
片刻后,王羡渔又补充道:“诶诶您老骂我可以,可别冲上门骂我家尘泱,他脸皮薄。”
刘涧松讥讽道:“我才不蹚你们这摊浑水。你把心肝宝贝留在家,不怕别人上门抢去?”
王羡渔确实不担心。
柳涓一副九转玲珑心肠,又不是随人揉搓的小姑娘。何况明有童骥,暗有雁南归,还有随时可当作借口拦人的天琛帝。
“苍若,消消气。”谢宓抢空插话道,“你公务繁忙,便随他们去吧。自古而来荒唐事,不过是情之所至,不能自已。”
王羡渔今日算涨了见识,先听韩令昭念出春熙妙妙生的名号,又从谢宓口中听闻肉麻至极的话本才会写的滥情句子。
谢宓出身名门兰溪谢氏,未入仕前已是誉满天下的雅士,绝无读三流闲书的癖好。
“老师……”刘涧松似有触动,沉默半晌,末了咬牙叹道,“他们胡闹啊。”
谢宓哑然失笑,正欲再安抚两句,通往内堂的毡帘打起,传来环佩相碰的脆响与少女稚甜的嗓音:“爹爹,阿婉午觉睡醒啦。”
梳着双丫髻的少女蹦蹦跳跳地闯进花厅,身后的仆妇丫鬟不敢贸然打扰,静默地守在门外。
这是谢宓唯一的女儿,闺名婉儿,虚岁刚满十二,养得莹白如玉,水波灵动的圆眼里荡漾着稚子的天然无邪。
她小跑到刘涧松身侧,扶着他的膝,歪头道:“刘叔叔生气了?阿婉的糖,分叔叔一半,不气不气。”
刘涧松终于彻底泄了怒气。
王羡渔笑唤道:“阿婉。”
谢婉儿扬头迷惑地转了好几圈,才迟钝地发现声源所在,惊喜地应道:“小渔哥哥!”
谢婉儿生性活泼,但只需仔细观察一会儿,就会发现她的肢体并不协调,走路时不留神就会同手同脚,短短一段路程,撞到了好几次桌椅。
她与人交流也十分费力,王羡渔耐心地将句子拆成几个简短的词,连比带划地与她闲谈,逗得谢婉儿咯咯直笑。
刘涧松轻捋长须,总算从王羡渔身上看出点人样儿,或者说配得上谢宓赏识的闪光之处。
他低声问道:“老师,小婉她……”
谢宓笑着摇摇头,他便知趣地不再多问。
谢宓的妻子是晋王李淞的独女,唤作娆娘,生育时遭逢难产,未来得及看女儿一眼便撒手人寰。
谢婉儿遭遇大劫,随年岁渐长,逐渐显露出与别家孩子的不同,始终维持在五六岁的心智。谢宓访遍天下名医,无人敢断言能否康复、何日康复。
此事成了谢宓隐秘的心结。
谢宓与他又聊了几句公务,亲自送他出门。谢婉儿与王羡渔分享完半包冰晶糖,又嚷嚷着犯困,由乳母带下去休息。
王羡渔边擦拭掌心黏腻的糖渍,边将这半月以来经历的种种,拣要点与谢宓说了。
谢宓静听柳涓刺杀锦万春失策,紫癜太监和潘迎喜,静王废宅内的牌位与秘道,常一念身上的重重疑点……面色渐沉如水。
直到王羡渔亲口承认自己与柳涓是岚十里之死的幕后凶手,他不由喝道:“苍若说得没错——你们确实胡闹!”
“你死我活之时,选无可选。”
王羡渔收敛了笑意,他心头堆积了渴望答案的困惑,千挑万选,从纷乱的线头之中扯出最关键的那一根。
线染两色,殷红如血,洁白如废宅檐下飘扬的灵幡。
“师父,静王真的只有一个女儿吗?”
“那么,李蛟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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