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流沙

　　“你看到宫门外那喊冤的女人了吗？”陈舞问我。
　　我点头。
　　“那是卫太保的女儿。不讨回公道，死都不肯走。今日，太保府主簿刘繇来了，手拿黄幡，擂动登闻鼓。”确实勇气可嘉，也不枉上下级一场。“喊冤。说那晚，假传圣旨的人到后，卫瓘立刻呈上印信，只身一人，听候命令。诏书上明明说只是免除官职。可是当差的荣晦却逮捕了卫瓘父子及孙儿，一律杀无赦。他们请求查明真伪，公平处罚。绿珠，你是没看到，唉，太惨了。”
　　“司马玮不是已经被处死了吗？”我轻描淡写。
　　她瞪着我，“你这人怎么一点正义之心都没有？那罪魁祸首荣晦呢？还大摇大摆着呢。”
　　正义？罪魁祸首？
　　“好吧，正义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我生生憋出来的。

　　不日，司马衷下诏：屠灭荣晦全族，恢复司马亮爵位，谥号文成。追封卫瓘为兰陵郡公，谥号成。

　　给贾南风熏香，其实最近她不靠熏香，一样安眠。陈舞神神秘秘，“今儿一早，金墉城那边来报，杨芷死了。”
　　“这么快？”我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任香自由地散着。
　　“你仔细点！小心烫到手啦！”她提醒着，“谁说不是呢？前段时间，还听说她终日打骂宫人，把人都赶跑了。唉，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活活饿死的。”
　　揣摩上意，痛打落水狗，古今皆如是。
　　“你进宫晚，你是没见过杨芷当年风光的样子哦。谁能想，落得这么个下场。你猜怎么着？”她左右看看没人，压低声音，“娘娘吩咐把杨芷面朝下入棺，连同镇压鬼魂的符咒、药物，一同下葬的。这是让她在地下也万劫不复啊。”

　　一股冷风吹来。
　　呃呃呃。我俩同时做惊吓状。

　　司马玮伏诛后，裴楷任中书令，与张华、王戎共同掌管机要了。他这个级别的高官能出现在郑百道的医馆很稀奇。“老郑，你现在面子都这么大了吗？裴大人，你都敢不上门诊治？”躲着他离开后，才出来打趣郑百道。老郑笑笑不接话。
　　渴利病，多饮多尿消瘦。阴虚燥热。多于情志失调、体质虚弱有关。我听到他俩的对话。
　　我猜可能就是现代讲的糖尿病。

　　裴楷因病多次请求逊位，均被驳回。惠帝命黄门郎王衍去查看他的病情，王衍回来复命，说裴楷回眸望向王衍道，“竟未相识。”
　　很快也在这一年去世，死因不明。

　　本朝的历史从哪一年写起。可是个大问题，容不得半点马虎。
　　有人认为，从武帝司马炎接受曹魏禅让开始算起；有人认为，应该更早一点，从司马昭甚至司马懿的时代算起，毕竟那时候司马家已经大权在握。

　　“这事儿这么严重吗？早点算，司马家也算是早点一统江湖千秋万代，为啥觉得不行？”我压低声音问。
　　石崇说，“从先帝晋武帝司马炎开始算的话，有资格继承帝位的，就只能是司马炎的后代。从司马懿算起的话，其后代的宗室王爷，从法理上，就也都有了皇位继承权。”
　　“比如司马伦。”没有出声，我做了口型。等等，等等，等等，司马家的王爷实在是太多了。
　　他暗暗点头。

　　很多事，心照不宣。主持会议的秘书监贾谧当然持前者观点，坚定当今皇帝的权威，敲打司马家那些心猿意马蠢蠢欲动的叔叔和叔公，放弃痴心妄想。
　　站在潘岳身边研磨，潘岳做会议记录。看潘岳写字，是一种福利。每个人的发言，不管是如何口语，如何发散，他能精准的抓住题眼将其转成文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陆机坚持道，“当然从武帝开始算起，但必须等太康元年（280）灭了东吴之后才可以算。这之前属于三国争霸，谁也不能算。”
　　都已经是大晋的天下了，连历史是胜利者写的这种常识都不知道。
　　三国鼎立，你讲这套理论就还行。都改朝换代这么多年了，还死守着这个，就不合适了。
　　主持会议的秘书监贾谧装作没听见，把陆机的话当成小插曲，又把话题引向主流，继续主持讨论到会议结束。一散会，贾谧找到潘岳，要他出面，以自己的口吻给陆机写一封信。潘岳提笔写到，“在南称柑，度北则橙”。看到他这句，我直笑，“在南方你是个玩意，到北方来就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你这句话是不是憋很久了？你是不是早就想骂他了？”
　　他继续写那些大而化之的道理，点着我，“好好研磨。”
　　陆机回信，“惟汉有木，曾不逾境。惟有南金，万邦作咏。”
　　“大才子，他这是啥意思？”
　　“别把我比成树木，我若是树，我就呆在南方不来了。我是金子，金子到哪里都发光。”
　　我哈哈大笑，“不愧是他。嘴上的亏，是一点不肯吃的。”
　　“我都懒得搭理他。曹丕称帝，说皇位是汉献帝禅让的，自己是正统。刘备称帝，说自己是宗室出身，即位乃正统。这个孙权，本来就什么理由都没有，整个祥瑞就正统了？陆机这个三国遗老，都什么年代了，还在这里搞这一套，既然东吴正统身份不明，那就大家都是霸权，谁也别说自己是正统。脑子有病。”
　　“潘大人，我发现你真的很长情啊。”
　　潘岳放下笔，不屑道，“我就是数十年如一日的，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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