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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杨北念
我想,你一定不记得我了。
是,时光那东西都已忘了的,你,又怎么会放在心上呢……
七月七,一个中国所谓永恒的日子,
第一次见到你。
那天,万里无云,天气很好。
笑着推去与陌生女郎共享欢愉的邀请,穿一身浆得笔挺的衬衣与钢灰色西装,开车,至叶氏迈阿密私人海滩——参加叶家老二的婚礼。
红灯。
我停了车,微微放松领口,托着额角,随手降下车窗。
有节奏动感的朋克淌入。
微一侧脸,是一群十几岁的不羁少年,在街边斗舞。
一身街头打扮,打耳洞、包头巾,穿打钢钉的皮靴,飞扬,且颓废,嘴巴咧开,眼上扬,笑得没有阴霾,肆无忌惮、挥霍青春,多么令人羡慕。
一帮人里,一名约十六七的华人女孩出尽风头,
扣一顶鸭舌帽,挡住大半的脸孔,穿印有希伯来文的衬衣、窄长直筒裤,颈子上系根皮带,样子像纽约街上四处打诨的痞子。
甩起长发、舞动腰身,把House全把握在手心里,
大胆、妖冶,汗沿下巴缓慢淌下,
女孩的身体,像支浮涌暗香的郁金香,让人移不开眼。
少年们停下,歪着头,看,有的笑,有的吹起口哨。
天生的王者,
她像个热力中心,姿态冷淡,却要将诱惑,喧闹,一并引爆在脚下。
怎样一个人物?
微扯起嘴角,坦然一抹自负,明目张胆,旁若无人。
不多时,又换上时尚自信的Rave,
身手敏捷,舞步精准,及肩的长发飞扬,好一派风流气度。
此时,已不仅同伴击掌、应和,行人亦受了吸引,停步不前。
音箱在震,气氛在热,血液中的亢奋在攀升,
红尘滚滚,萍水相逢,
献上仰慕,供她驱使,让眼前,成专属她一人的舞台。
Stand-By,手臂撑起身体,腰有力的带起旋转,一圈,换左手,再一圈,换右手,飞快,令人眼花缭乱,甩出一个利落的托马斯旋转。
鸭舌帽掉下,落在地上,中有几缕染成酒红色的长发随风四散,
炫目,气焰。
蓦然,她弹出左腿,身体回弯,悬挂在空中,竟穿插大回环在里面。
完美。
奇——迹。
疯了,都疯了!
“Gloria! Gloria! ”少年们手舞足蹈,眼仁泛红,
登上长椅,攀上车顶,在吼,在叫,在为她而疯。
东方女孩直起身,撩开额前的碎发,咧开嘴巴,在微微笑,
如此年轻,如此光鲜,
清雅的眉,狭长的眼,单薄的唇,半点傲骨,一抹风华。
那一刻,我怔住,听见左边胸膛底的震动,如斯,清晰。
我是无神论者,但,那天,
我愿意相信,是命运……
车长鸣。
才回神,抬头看一看,已变作绿灯。
我摸一把下巴,一笑,挂档,踩下油门,
离开,要自己,不再看一眼。
有些孤寂,有些可惜,
可,那又怎样?
像爸讲的,人这一生,不要吃苦,便不要放个执念在心上。
我呢,为了杨家,已倾尽所有,
剩下了,这具风华正盛,却缓慢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身体。
若,等价交换。
一个执念,我这个穷鬼,拿什么换……
典礼隆重,集了五湖四海的角色,万分气派,
至,已收拾好笑容,托起一杯香槟,嘬一小口,有些懒散姿态,
迈开步子,走向婚礼的主角,
“恭喜。”
一对璧人,放在充斥名门利益的殿堂上,可怜。
叶家老二微一笑,抬手,礼貌的碰一碰我的指尖,“谢谢。”
这么个女人,眉眼宁静,一身恬淡气度,微微笑着,总让人,难生亵渎之意。
海水碧蓝,沙子细腻,有海鸟的鸣叫和纹理精巧的贝壳,
好气氛,好风光。
于是,一对商场上以对手血肉为饲的男女,相谈甚欢。
一身笔挺西装的新郎亦在笑,谈吐得宜,气度不凡,与妻子耳语时,牵就的微躬下身,滴水不漏,
如此英俊,且有深藏的城府,
是,一个能让英国王子甘心屈尊,亲吻其指尖的男人,独拥有琴技,怎么够?
寒暄毕,宾客入席。
举行仪式。
金色乐队演奏,放礼炮,空运而至的香槟玫瑰花瓣撒上天。
一对卓绝男女,举止亲密,相敬如宾。
观赏,我坐在后一排,托着香槟,似笑,又非笑,
且看,这一对,又将怎样……
蓦然,左手边的座位被人缓慢拉开,占据。
侧一侧脸,怔住,眼仁微微收起,
如何也料想不着,
竟,是——她。
行头不换,压低了鸭舌帽,背微躬,眼直视前方,看不清表情,指缝中,多出一枚硬币,
飞转、移走,五指灵活,技法精湛。
我一口饮干香槟,手背摸一下嘴角,缓慢,吐一口气,
这回,嘴角上扬,真的在笑,
Hi girl,又见面了……
那天,有叛逆的年华,莫名的心悸,和一个执念扎根于心中的丝缕疼痛。
毕—生—难—忘。
即使,在往后遭逢怎样的苦难,但凡,回忆起这一天,
也能撑下去……
至,礼毕。
新人离去。
她挂一个耳机,听震耳欲聋的摇滚,颈子微弓着,自始至终,没去看,没去听,
至斯,人潮散尽。
不再留恋一眼,将硬币收回,起身。
此时,我抬眼,逆光,于是微微眯起眼睛,
“那些希伯来文,什么意思?”衬衫上,那一行。
她看向神父方才念祷告文的地方,不曾,将眼光分给我一分,
压一压鸭舌帽,离去,
“我不信上帝……”这是那个女子,叶家老三,对我讲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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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有三名后辈。
大少爷,丰神俊朗、举世锋芒,皇城脚下公认的大纨绔。
大小姐,俊秀内敛、一身佛气,叶家商业帝国的龙头。
唯有这个二小姐,四岁被送往海外,十余年多在各地辗转,行事低调,不为人所熟知。
然,不碍这名女子在圈里的名气。
狐狸叶玉河最宝贝的小女儿,四岁,纸上谈兵,指点楚霸王破汉军之道。
六岁,随父亲坐军用专机,旁听董事会会议,吃很苦的巧克力,在地板上涂鸦。
八岁,世界级钢琴大师赞她日后必为‘华夏音乐界之执牛耳者’。
十一岁,博览群书,论王道,吃透《孙子兵法》、《韬略》、《资治通鉴》之流。
十五岁,与友融资,投二百万进股市,短短半年,赚了整一番。
这么个东方女子,一生,注定是传奇。
我想,我是迷上了她。
生活里,她的消息在变多。
下了班,我开车穿过城市,只为赶上她放学后,留下穿校服,扎马尾辫的一抹背影。
收集她的照片,明目张胆的,夹在常看的书里,闲暇时看着,念着,微微在笑。
午后,光顾她常去的旧琴行,不做什么,有时抽一根烟,有时喝一罐咖啡,然后安静离开。
如此,像个贼,怀揣一个秘密,度日。
直至一天,父亲将她的一张照片扔至我面前。
我端着青瓷小药碗,抬眼看一看,面无表情,继续吹凉,
“我不认为,您有权私自翻查我的东西。”
父亲居高临下,冷眼看我,
“这个,看上眼了?”
不答话,我嘬一口汤药,忍不住一皱眉,苦。
“我知你的脾气,喜欢的,一定要得到手。”父亲紧盯着我的眼,“你要招惹什么样的,我不管,但这个 ,不行。”
我哼笑一声,问,“凭什么?”
父亲把我的姿态看在眼里,微微睁大了眼,可见怒气,
“凭她姓叶,你姓杨!”罢,转身离开书房。
砰一声,复又,归于平静。
照片静静躺在眼前,是她,穿敞开上身的学生校服、帆布鞋,依靠在树下,手拿一瓶水,微昂头,嘴巴微微咧开,
有些坏,有些傲,一派不识诸般滋味的样子。
支离破碎的光,斜扫在脸侧,
像,艺术品。
凭什么,我一声独独看上眼的东西,碰不得……她姓叶,我姓杨……如斯,怎能成了束缚,牢不可破……
我抿起嘴巴,下垂了眼角,
下一秒,手中的碗砸在墙角,摔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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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依旧故我。
想,走进她的生活。
时常举办聚会,邀她,她却鲜少出席。
受邀,至她的学校作成功人士的讲座。
甚至,夜晚打扮简约,扣一顶棒球帽,去她常去的酒吧做调酒师。
记得那天,她在舞池,一舞博得众人惊艳。
累了,于是撇开朋友,走至吧台前,坐下,
“一杯柠檬汁,谢谢。”有些沙哑的声音,冷且弥蒙,很好听。
我的心,在震。
压低了眼,擦着杯子,边笑,“单点这个?”
她也笑,反问,“可有莫洛托夫?”
□□——苏联反坦克□□……我笑着摇头。
她抽两张美元夹在指间,放下,“那么,请给我一杯柠檬汁。”
看,正是这么个自我的人。
我吹了声口哨,倒一杯柠檬汁,加冰,插一根吸管,推至她面前。
她很乖的在吸,不多时,接起一个电话,
“在外面……一滴酒没有碰,点了果汁……你管好多,啰嗦……我会在十点前回家……嗯,好的。”像个孩子,听长辈的吩咐,
眉眼,却是含一抹笑的。
手机放进口袋,看看留下的钱,“怎么?”
“请你。”我手托下巴,撑在吧台上,始终,没有取下帽子。
“不劳而获的事,我不做。”她歪过头,打量我,像只猫一样,“你可以提个要求。”小小年纪,对于都市人的游戏,已是行家。
我微微笑,
“再跳一曲,为我,如何?”
她吸完柠檬汁,放一粒冰块在嘴里,笑眯眯的,“好。”
那晚,她为我,舞一曲New Jazz。
而我,除了一杯柠檬汁,更要沦陷,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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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调一杯绚烂的鸡尾酒,看她得意时微眯的眼,听她的笑声,
如斯,已成为我一天最期盼的时光。
我在等,等待与她见面,且想,一直,看下去。
我开始配合治疗,接受安排,按时服药,
这样的日子,让我对生,重新有了执着。
父亲眼见我沉迷,对此,不再多讲什么。
如此,至一年后。
那天是周六,她一人坐在吧台前,依旧,在吸柠檬汁。
“今天不跳舞?”我问。
不抬眼,不讲话,她闷闷不乐。
我放下棉布,撑在吧台上,看她,“怎么,不开心?”
她嗯一嗯,良久,才张口,“我有名专制的父亲,他不赞同我跳舞、弹钢琴,而希望我做他认为正确的事。”
“这种事常有。”我耸耸肩,当然,我在她这个年纪,已开始接受严苛的家族培训,“或许,你可以试着抗争。”叛逆年代,会乐意这样干。
“是的。”她点头,已把长发染回黑色,样子乖了许多,“我与父亲约定,只要五年内完成要求,往后,我可以按心意安排生活。”眉眼飞扬,是带些骄傲的。
“恭喜你。”很好。若,不必介入家族纷争,至少,往后我们不会敌对。
“我要珍惜最后一天的自由。”她撇撇嘴巴,吸完柠檬汁,依旧,放冰块在嘴巴里咀嚼,“明天,我得去哈佛商学院报道。”
怔,
“你是说,要……离开?”
“怎么?”我的喉咙发干,语言破碎,太明显。
“没。”我紧抿了嘴巴,嘬一口冰水,缓和,“说再见,多少有些遗憾。”
“是的。”她微微歪过头,在笑,
“那之前,朋友,可否取下那顶该死的棒球帽,让我看清你的脸呢?”
再怔,
眼微微睁大,我已失去张嘴的能力,
取下,凭灯光,让她看清我的脸,然后亲口,叫出我的名字,
天,多么诱惑,多么,需要勇气……
在我挣扎衡量时,她,那名女子,已为我作出选择,
“好吧,是我的冒失。”她挠挠头,有些孩子气,“Sorry,秘密是一种权利。”罢,下了座,两指并起,放在眼上,一飞,
“有缘,再见。”再也不回头,迈开步子,离开。
留我,眼看小小的她穿越人海,再不见,踪迹。
一生,难忘,
当时,我是如何亲眼见证一个让我爱,让我痴,让我惦念的人,如此潇洒,如此坦然,一步步,迈出我的生命……
得承认,我,不仅是个疯魔,更是个可耻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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