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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果【十】
承远身影一直消失在人群里。云哉回过头时,依然抓着我的袖子,好像生怕我趁机也遁到哪去。
我也不挣,酒劲上了头,愈发放大了我心里原本细小的难受。我站在一边抹着眼泪,云哉借给我的外衣袖子是软绸的面料,不消多时就泅开了斑斑点点的湿痕。
他看我一会,竟然笑了:“我这衣服可不便宜的。”
我正在气头,抬手就要把外衣扒下来,眼泪落得更凶:“这会知道和我心疼衣服了,我还你就是。”
我肩膀一缩,外衣领子便滑下去,露出锁骨下一片光洁的肌肤。他眼皮一跳,立刻手快地制住我的动作,给我把衣服扯回去,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你又不是这个意思,你又是哪个意思?”我挣开他的手,又被他拽住。
他握上我的手腕,有些局促地低了半晌头,才试探道:“我也不知怎地让你不痛快了,也不知怎地让你高兴……一刻钟后河边有人放灯,要不要凑个热闹?”
“我不去。”我再次甩手,他却像糖似的粘着。
他说:“那怎么办,你哭得我没办法,我也不会哄姑娘,要不你打我一顿泄泄愤?”
我阴阳怪气道:“你管我做什么,非亲非故的。”
他被我噎了这么一句,静了几秒才接着道:“我并不是这么想你的。”
“好,”我见他终于不再转移话题,捉着问道:“那你怎么想的我?一件功德,众生之一?”
他的心究竟是不是一张白纸,我又是不是一颗可以拂去的尘埃。
我见他又不吭声了,索性问得更直白:
“如果当时在山下遇到的是另一个人,你也会这样对她好吗?”
他竟然很快地点头,说:“会。”
我顿时心中生冷,苦笑一声:“所以我在你眼里……”
也就是众生的样子。
世人爱月,月不在乎。
他却松开我的手,在胸前合了掌心,认真地望着我。
他说:“无论那天遇到的是谁,我都会这般对待,这是事实。”
“可另一个事实是,我那天只遇到你了。”
我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他这话说出来,是在表示他的心思并非我揣测的那样。
于是我顿时也忘了哭,发着怔看他。
他见我终于静下来,松了口气。我们相对站着,一时无言,一只飞蛾从中间飞过。
云哉眼睛一动,抬手拢住那只飞蛾。
我惊了惊:“你捉它干什么?”
透过他合得并不严实的指缝,我隐约看见那只灰蛾子在他手心里扑腾。他微微一笑,说道:“它的生死在我一念间。”
“如果我放开它,它则生;我合实手掌,它便死。”
“无论生死也只是一秒之间的事。虽然短暂,可它遇上我、我捉住它,这件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随后他张开手,那蛾子慌不择路地扑了出去。
“而我选择放走它,这件事换成任何一只飞蛾,也不会动摇我的决定。可因此记得我的也只有刚才那一只飞蛾。”
“因为只有它扑向了我,也只有我拢住了它。这也是一件——”
他看着我:“不可更改的事实。”
“你问我如果换一个人会如何,但是佛家不讲如果,只谈因果。”
“因此你并非众人,而是一件已经发生的故事。”
他像是给我现身说了一次禅理。可惜我最烦他这种借喻来代指去不肯好好讲话的方式,虽隐约感觉到他的真情与好意,却满脑子的飞蛾和因果,闹得脑子里嗡嗡地响。
我借着酒劲凑近他,揪上他衣领道:“你还是换个方式让我泄愤吧。”
他意识到我没听进去,无奈地低头看我。静了静,低声问:“你想如何?”
我酒气冲鼻,一副登徒子的嘴脸,他倒是也没避让。
我抬头笑笑,趁他没防备,忽然伸手环上他的脖子,扑进他怀中。他身子一僵,似乎要推开我;于是我侧过脸,靠在他耳边说:“接下来的半分钟,你不许动。”
他闻言,半抬起来的手在空中握了握,还是放下了。
他叹了口气:“不动。”
我满意地拍拍他的背,一时心情好了不少。但我并未就此饶过他,而是微微松开搂着他的手臂,稍稍退后,拨开了他颈边的衣领。
他只穿了一件单衣,外面披了件薄薄的外套;被我慢慢揭开,露出锁骨与几乎半个肩膀时,我余光瞥见他喉结动了动。
他声音沉稳,气息却有些抖:“你做什么?”
“你说的,泄愤。”我轻飘飘地回了他,随后头一垂,一口咬在他颈肩之间的肌肉上。
他被我冷不丁地一咬,倒抽一口冷气,却仍然不动我;任由我搂着他咬,在原地又站了半晌。
我松口时,嘴唇还贴在他伤口上。
我问:“有别人这么咬过你吗?”
他胸口几个起伏,声音似一口沉静的钟。
“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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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前毕竟是吃肉长大的暗香弟子,牙口要胜于他们这些清餐素食的和尚。这一口下去几乎咬得他见了血,留下一个泛着深红的牙印。
我顿时心情大好,直起身挑眉看他,见他面色不合我预料地静无波澜,似在强忍着什么情绪,却不是怒意。
我却凑近去,笑着问他:“轮到你生气啦?”
“……没。”
他叹了一声,把被我扒开的衣领扯周正,又理了妥帖:“我怎么再敢与你生怒。”
我不依不饶:“那还是心里有火,敢怒不敢言。”
他被我杠得没法,顿了顿道:“真没生气,你再咬一口都成。”
我听他这样说,作势又要扑上去。他脸色一白,竟倒退半步,却还是站定了等我咬第二口,还闭了眼睛。我见他这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终于笑出声来:“逗你呢。”
他看回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静了一会儿,我抬手别起被夜风吹乱的发丝,余光瞥见远处亮莹莹的无数飞灯,心中一动。
“你说的那个河边放灯……这会儿还能去吗?”
他像是寻了救赎,立刻应道:“能。”
去河边的路上游人如织,我与他从并肩而行被人流扑得一前一后地走。他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防止我跟丢;我存心闹他,在他又一次确认过我存在便转头之后,偷偷溜到了长街右侧的一群同行的人后边。
他再次回头寻我时,果然目光一震,随后停了脚步转身在四下扫了一圈,却因我的有意藏匿而无果。有路人因他的停留而被挡了道儿,皱着眉撞过他身侧,他踉跄几回,嘴张了又张也没说出话来。
我眼见他茫然无措,正恶劣地躲在人背后偷着笑,却未防着无心遮掩我的路人停在了前面的纸灯摊子前。我一时没藏住,被云哉眼尖地望见,他立刻挤过半个人堆过来捉我。
他甫一过来便擒住我手臂,我没挣脱,抬眼瞧见他脸上终于有了隐怒。
我笑一声:“哎,我怎么走丢了。”
“你……”他稍稍松了扼着我小臂的手,却没有放开。
他静了会儿,声音低了些:“你怎么总是戏弄我。”
他在两个摊子之间的角落捉了我,周围都是来往流动的人。我闻言勾了勾唇,抬手轻佻地点在他下巴底下,他微微一僵,握着我的手又紧了紧。
我说:“怎么算戏弄呢,我只是想看看大师的七情六欲。”
他脸色未变,喉结倒是动了动,抬手将我点在他下颌的指尖拂落,淡声道:“七情六欲?那你方才不是已经见过三样了吗。”
我见他竟然认真回我,奇道:“哪三样?”
他不再看我,拽着我走进人群,走回之前的路,转身时抛下两个字:“恐、惊。”
又道:“还有怒。”
我心中一动,快行两步黏上他,笑道:“当真生气了?”他未回我,又领着我闷头走了一段。
我横竖不忌惮他的怒意,只觉得稀奇。于是愈发浓烈了戏耍他的心思,边跟着他脚步边讲些撩拨的话,眼见着他两个眉头却挨越近,终于在街角停了步子。
我只顾忍笑,一时没刹住,额头撞在他背后。
我晃了晃脑袋,抬起脸准备挨骂,却见他前一刻才沉着的脸,这会子又变回满目无奈了。
我顿觉扫兴,腹诽着他惊为天人的包容心,却听他忽然有些踟蹰地问起另一件事:
“你……叫什么?”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在问我名字。
说起来相处这些时日,云哉叫我时很少带上什么称呼;总是以眼神或肢体动作代替过喊我,再多些情况也只是喊句“姑娘”或者更生分一些的“施主”。
我想起他晚上有几回开口却没说出话,原来是想喊我的名字。
“颜昭。”我这回倒是没磨蹭,干脆地同他讲了,“容颜的颜,昭然若揭的昭。”
他静了静,估计是不知说什么,便同村口上了年纪的老头似的,来了句:“挺好的名字。”
我挑眉:“能不好吗?”
我原以为他问我名字这茬是什么开窍的表现,所以才这么爽快地告诉他。可他得知以后,对我的称呼只是从“姑娘”变成了“颜姑娘”。
我不胜其烦:“能不能别姑来娘去了,没别的叫法吗?”
他心领神会:“颜施主。”
我咬牙暗示:“我以前的同门喊过我昭昭。”
他静了片刻,垂眸道:“不妥。”
我这才看出来这人不是不懂,就是不想改称呼而已。于是嘁了他一声,道:“那你问我名字做什么?”
“想知道。”
“……”
我偏脸瞧了他几眼,见他面似静湖,让人忍不住要掷下石子。于是我上前扯着他袖角,闲闲道:“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
他默着声,示意我开口。
我问:“你出家的缘由是什么?”
湖面果然泛起涟漪。他正垂着眸,慢慢眨了两下眼睛,却微笑起来。
“这件事可说的太多,你只用姓名来换是不够的。”
我眉头一扬,挪揄他:“你还挺斤斤计较。”
“这可不是斤斤,”他顿了顿,“算我血亏。”
我们正路过相对着的两家果脯铺子,其中一边的摊主正与一个上了年纪的婶婶大声讨还着价钱,倒也应景。
我看回云哉,笑道:“行吧,那你还想知道什么……”
“关于我的事情。”
长街的灯火氤氲,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不是刻意的,后半句话讲得轻佻、暧昧,带着无数模糊不清的意思。
我正与他错开半个肩头。从后边斜斜地看见他喉结轻动,神色不明。随后稍作思量地开口,陡然泼了我一头冷水。
“你当初为何被暗香逐出去;如果有机会回归门派,你又会不会再回去?”
我声音低了低,道:“你挺会问。”
后来我静了片刻,却不是因为不想回答,而是在组织语言,斟酌词句。他倒是以为戳狠了我痛处,在我的默不作声里反而变得有些不自在,走几步便偷偷瞥我一眼。
他试探道:“……不说也行的。”
我见他这样,心中坏意顿生,顺势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又回想起前半辈子所有心酸难过的事情,虽然尽与他无关,却成功地让我在热闹喜庆的花灯夜里再次眼角染泪,抬起湿红的眼睛看他。
他果然慌了。脊背僵直,脸侧沁出细汗,两只手握了又松,不知道往哪搁。
他说:“我不问了,我不问了。”
我憋着笑,蹬鼻子上脸:“那你跟我说你为什么出家。”
他见有得商量,这会子也不顾旁的了,连连点头:“我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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