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

　　许烈出发去南方了，已经走了三天。

　　临近国庆节，台里的各项任务繁重起来，沈未央忙得脚不沾地。

　　这天，许烈和李杰开了六百公里，抵达金华时已经是夜里。到酒店房间放下行李，许烈把自己扔到床上，先给沈未央打个电话。

　　“睡觉了吗？”

　　“还在台里，一会儿要审片。”沈未央正在机房待着。重大节庆的节目往往要经过上级几轮审核，袁北野等几个记者已经熬了几宿，片子几经修改，把他们磨得都没了脾气。

　　沈未央这几天在机房待到很晚，买些夜宵慰劳这群苦逼的编辑记者。

　　许熙这些天在社新部那边做大专题，快累懵了。他抽空溜回自己部里，探望垮掉的袁北野他们来找找心里平衡，顺便也松口气。

　　许烈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袁北野和许熙他们几个正一边发牢骚一边奋力修改。这种时候沈未央偶尔还会掺和几句，让大家把火气发出来。骂累了，也就都安静了，踏实编片子。

　　“这么晚还不回家？”许烈看看手机，已经快23点了。

　　“下午回去了一趟，洗澡换衣服遛狗。”沈未央说。

　　许烈一听这节奏不对啊，“你不会昨天就没回家吧？”

　　“回了，要不然River就憋炸了。”沈未央笑了下，“要不是为了它，我真懒得回去，在办公室凑合一宿得了。”

　　“那你吃饭了没有？”许烈心疼了，有点后悔扔下他跑出来。沈未央太能凑合了，他在家的时候还能管着，他这一出来，沈未央就直接进入修仙模式。

　　赶节目的时候，他的生物钟都是乱的，饿极了才吃，困极了才睡。“没吃。没胃口。”沈未央懒懒地说，不自觉地带了点撒娇的语气。袁北野他们心里敏感的小触手通通起立，每个人都偷偷往这边溜了一眼。

　　“那不行，多少得吃点，我给你订点送过去？想吃荠菜馄饨吗？还是皮蛋瘦肉粥？”许烈好声好气地哄着。

　　“想吃蛋炒饭。”沈未央站起身，走到机房门口打电话。机房不知啥时候变得特安静，沈未央轻软的说话声显得挺清晰，袁北野他们偷偷把耳机的声音关了，假装编片子实际上竖着耳朵偷听。

　　“蛋炒饭？那我给你订......”许烈话没说完，忽然明白了，低声笑道：“想我了？”

　　沈未央只吃许烈炒的蛋炒饭，在外边他永远想不来吃这个。

　　“嗯，还想吃五香萝卜干。”沈未央看着窗外，“你到金华了？”

　　“刚到，开了十个小时，我一身汗，澡都没顾上洗先给你打电话。”许烈放软声调，哄着他说小话儿。

　　“那你先去洗澡吧。”

　　“不着急，我先陪你聊会儿。”

　　李杰刚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正好听见他这句话，忍不住咧了咧嘴，牙根儿酸。他头一次见许烈跟人电话里这么腻歪，琢磨着自己待在这儿不太懂事，就做了个手势跟许烈说自己出去抽根烟。

　　还没关上门，就听见许烈对着手机mua亲了一个。

　　沈未央挂了电话回到机房，就见袁北野鬼鬼祟祟地往他这儿瞥。

　　“你瞅啥？”沈未央板着脸。

　　“嘿嘿，老大，你是不是......”

　　“啊野哥，陪我去拿外卖吧，我刚点的夜宵到了。”许熙忽然飞快地插进一句，摁住了袁北野熊熊燃烧的八卦魂。他刚才离沈未央最近，听得很清楚，手机里是个男人的声音。再加上沈未央的语气和偶尔漏出来的几个字，让他莫名想到自家老哥，顿时有些心虚。

　　沈未央掀起眼皮，往他这边瞥了一眼。许熙怀疑自己眼花了，沈老大刚才那眼神里好像带了丝笑意。还没等他看仔细，沈未央已经扭过头去盯着监视器了。

　　许熙心里忽悠一下，拉着袁北野赶紧跑了。

　　另一边，许烈洗了澡，李杰也抽烟回来了，“刚是跟你女朋友打电话？真够黏糊的。”

　　许烈嘿嘿笑了一声，“我媳妇儿。”

　　男人间说媳妇儿不一定非得是结了婚，意思是感情很好。李杰一听就明白了，“之前都没听你说起过，她是干什么工作的？”

　　“电视台主编。”许烈笑道，沈未央无论是样貌还是身份都很能拿得出手，许烈挺以他为荣。

　　“不错啊，文化人，怎么被你骗到手了？”李杰打趣道。

　　“高中时就认识了。”许烈回想起很多年前沈未央青涩的模样，那时可没料到两人有朝一日会变成现在这个关系。

　　“那难怪了，青梅竹马，有机会见见。”

　　“行。”许烈痛快地说，“找机会聚。”

　　李杰不好多打听人家的私事儿，兄弟间了解点大概情况就行了。他转而聊起明天的安排，“明天咱们直接进村儿，他们全村都做火腿，以这个出名。不过很少有人知道，那里附近的山里还产一种药材，当地人叫观音莲。”

　　许烈学厨这么久，知道药食同源的道理。很多药材也可以当食材，同样的很多食材也能治病，调理身体。他了解李杰，提起观音莲肯定不会是因为这是多珍贵的药材，十有八九是能入菜。

　　果然，李杰接着说道：“我家店里有一道佛跳墙，这菜你肯定知道。”李杰看许烈点了点头，接着往下说：“这道菜费火候，汤汁浓郁，醇厚鲜美。但是也有个缺点，三高人群免入，痛风患者就更别提了。”

　　李杰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给许烈看，眉飞色舞地说：“这观音莲的妙用就在这里，出锅前一个小时加在佛跳墙里，本身并不会影响味道，但是顾客喝完身体没负担。现在的人都注重养生，想吃有营养的，但很多人浑身各种毛病，想吃又不敢吃。你想想，这观音莲佛跳墙是不是太完美了？”

　　许烈连连点头，仔细看照片里的观音莲，跟一般的莲花还真不一样，碗口大小，颜色偏绿，便笑道：“看着好像真不一般。哎对了，你怎么知道这个妙方的？”

　　“我家老爷子自打年轻时就惜命，身边有好几个医术很高明的朋友，他是从朋友那里听来的。后来我开饭馆，总琢磨着弄些别的店没有的菜式。这道观音莲佛跳墙我找研究院的朋友做过测试，真的有效，喝完血压血脂什么的都没什么波动。”李杰说到这儿有些得意。

　　许烈冲李杰比了比大拇指，由衷地说：“杰哥，你牛逼。什么东西都能玩出个门道。”

　　“那必须的，跟人家屁股后头干有什么意思。我既然开饭馆，就得开得跟别人不一样。人活这一辈子，总得活出个特色。”李杰收起手机，笑道：“其实这观音莲晒干了沏茶也是可以的，加在佛跳墙里，我家这道菜就是独有的了。还有一事儿特有意思，这观音莲在当地特别不值钱，当地人不知道这药材有特效，以为就是普通去火的草药。我去收购的时候，他们卖我五十块钱一斤，估计把我当成城里来的有钱大傻子了！这东西我要是往外卖，五千块钱一斤，都得排大队抢，你信不信？”

　　“五十进，五千出，那这是门好生意啊，比开饭馆来钱快。”许烈说。

　　“切......”李杰嗤之以鼻，“我又不是倒卖药材的药贩子，这事儿谁爱干谁干去。再说了，我要真这么弄，用不了两年，这观音莲的价格就得飞涨。然后一堆人蜂拥而至，各种开发，各种品牌，连蒙带骗的什么人都来了。再然后，这东西就得被祸害完了。”李杰忽然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诚恳，“明天咱们就去那个村儿，你看看就知道了，山清水秀，世外桃源的一个好地儿，我真心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块宝地。别人能不能发现我管不着，看缘分了，反正我就这样。”

　　许烈豪爽地说：“哥，你放心，我保准儿不跟别人说。”

　　李杰一笑，“有你这句话就行。明天咱们先去找我那个朋友，他家也是做火腿的，我去订些货。然后下午进山。”

　　俩人商量妥当，累了一天赶紧睡了。

　　第二天一早，李杰开车直奔金华周边的一个小县城，附近有个华荣村。刚到村口，李杰的朋友老谭已经在村口迎接。这是个看起来挺不像南方人的汉子，四十多岁，身材挺壮实，跟许烈差不多高，倒像个东北大汉。

　　李杰下了车，上前跟老谭打招呼，许烈也赶紧下车跟着喊“谭哥。”

　　老谭跟李杰认识很多年了，他二十多岁时到北京打工，就在李杰家的饭馆当厨师。那时李杰才十几岁，整天在后厨玩。老谭这人跟一般的打工仔不太一样，对人哪怕是老板都不卑不亢，手艺又很好。偏偏李杰就喜欢这种有本事有个性的人，俩人很投脾气。

　　后来老谭回老家结婚生子，李杰大学毕业后到华荣村玩，意外发现这附近的山里有观音莲。

　　李杰和许烈在老谭家落脚吃了午饭。正如他所说，华荣村整个村都是做火腿的，李杰接手家里的饭馆后，每年都从老谭家订20只火腿，还介绍几个同行都从他家订货。老谭也不二话，每年都把家里最好的火腿留给李杰。俩人既是生意伙伴，也是兄弟。

　　午饭时，老谭的儿子谭明溪也出现在饭桌上。他在杭州上大学，趁着国庆假跑回家来帮忙。听说下午他们要进山，谭明溪嚷嚷着一起去。原本老谭是要陪同的，见儿子去他就不用去了。

　　告别老谭，仨人开车进山。他们要去的烛龙村是个少数民族村，住的都是畲族人。李杰之前去过几次，因为语言不通，每次老谭都跟着去当翻译。谭明溪也懂一点畲族话，要不然他爸也不放心他跟着去。

　　开了一个多小时山路，眼前出现一个宁静的小村落。群山环抱，绿水绕郭，此时正是山水最秀美的季节，远处可见山林间片片红霞，那是野生的桃林。白云蔼蔼，更是点缀出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境。

　　李杰熟门熟路地在前面带路，他此前来收过几次观音莲，停好车就直奔熟悉的门户而去。许烈跟在后面，转头看见谭明溪正把手机支在自拍杆上，便问道：“你这是要自拍？嗨，你说一声，我给你拍不就得了。”

　　谭明溪伸着胳膊找角度，笑道：“不是自拍，我准备直播呢。”

　　许烈知道一点直播，现在很多人当UP主，没想到谭明溪也鼓捣这个，便问：“你今天直播是啥主题？”

　　“就是你们来烛龙村收山货野菜啊，多有意思，很多网友都喜欢看这种乡土气息的内容。”老谭对于李杰收观音莲的事一直守口如瓶，对外只说来进山货，就连儿子都瞒着。

　　许烈心里有数，便笑道：“那我一会儿躲着点你？”

　　“没事儿，您要是不在意出镜的话不用刻意避开摄像头，随意就好。”谭明溪还挺追求自然的拍摄风格。直播嘛，越自然越好看。

　　说话间，他们已经跟着李杰停在一户人家门口。这家男主人还记得李杰，见他来了就挺高兴地把家里存货都摆了出来，一筐筐的什么都有。许烈一眼就认出了中间有两筐晒干的观音莲，其他的还有菌干，笋干，甚至还有几棵灵芝。

　　许烈注意到李杰几乎不开价，随这家男主人要价，偶尔还个价，那幅度就跟闹着玩似的。最后他们把这些山货都要了，总共加起来也没五佰块钱，李杰给凑了个整。那家男主人高兴得不得了，非要送他们两只野兔子。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对于山里人来说，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东西，想要的话随时进山采就是了。

　　许烈帮着把东西都搬进后备箱，连后座都塞得满满的，就留出一个勉强坐人的地方。其他的东西不谈，观音莲他们收了有4斤。晒干的4斤是挺大的一包，估摸着用一年没问题。那家主人挺不好意思，说这几斤观音莲质量不好，花朵太小，主动降价到40块钱一斤，还生怕李杰嫌弃。其实这花朵大小不影响药效，李杰笑着按45元一斤收了，明年给好的就行。

　　这一趟他们真没白来，名副其实的满载而归。大家心情都挺好，没想到他们准备离开烛龙村时却出了状况。

　　村口站着几个畲族打扮的汉子，把他们的车拦下了。

　　原来，去年李杰来烛龙村时，曾经有个人跟他说自己家也有山货。当时李杰已经买了一车的东西，实在装不下了，就顺嘴说了一句“明年去他家买。”时隔一年，他早就忘了这个茬儿，而且他也根本不知道那个汉子家住在哪里。没想到人家当真了，今天李杰的车一进村就盯上他了。

　　事情闹明白了，李杰有点不好意思，他当时真是随口说的，但是少数民族群众是很较真儿的，说过的话就得算数。

　　李杰有心再买点，可是回头看看自己的SUV，再装东西就得扔一个人下车了，许烈和谭明溪谁也没打算走着回去。无奈之下，李杰就想卸下两筐东西，再买点这家的，可人家倒不干了，非常认真地说最起码得买半车他家的。

　　这也太难为人了！一来二去双方就谈崩了，李杰有点动气，北京爷们儿的轴劲儿冒上来，扔下一千块钱给这位，板着脸说：“钱给你，货我不要。”

　　许烈见他掏钱还没反应过来，等想阻拦的时候李杰话已经说出口，这下可是捅了大娄子。

　　在当地人看来，李杰的这种做法是有侮辱性质的。跟他较真儿的这位汉子登时满脸怒气，对旁边的几个畲族村民叽了哇啦说了一堆，谭明溪会的那点畲族语已经完全不够使了。最后的结果就是围上来很多村民，一个个剑拔弩张。许烈见势不好，赶紧报了警。幸好这个地方虽然偏僻，手机还有信号。

　　很快，离这里最近的派出所来了辆警车，把他们几个都带回了所里。

　　处理这种和少数民族群众起争端的情况需要格外谨慎，派出所一个挺年轻的民警先是挨个核对他们的身份。在查到许烈时，这个民警抬头仔细看了看他，又进办公室找所长嘀嘀咕咕一阵，出来后问许烈：“你是今年4月1日刑满释放的？”

　　许烈刚才看到民警的反应，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大大方方地回答：“是。”

　　“出狱后在哪里工作？证明人是谁？因为什么来到烛龙村？”

　　许烈一一回答。

　　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李杰做笔录前就给老谭打了电话，让他这条地头蛇来帮忙疏通解释。老谭来得很快，冲进派出所时还满头大汗。他一进来就跟李杰他们做了个放心的手势。

　　看到老谭赶到，李杰他们放了心。正松了一口气，忽听得谭明溪一声低喊，吓得李杰和许烈立刻扭头去看他，“咋了？”

　　谭明溪举着自己的手机，一付傻乎乎的样子，“我......刚才直播......没关”

　　“啊？”许烈也懵了，“你是说，刚才咱们跟人家村民吵架，冲突，进派出所都直播出去了？”

　　“昂。”谭明溪点点头。

　　许烈一把将手机抢过去，一看底下网友的留言区都炸锅了，关注度已经飙升到100多万，在平台同时段位列第三，居然把几个带货红人给比了下去。

　　谭明溪不愧是UP主，他懵了几秒迅速反应过来，拿回手机继续直播。但是没说两句话，警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大概这个派出所自从建所以来，还没遭遇过办案被直播的情况。小民警气得把他的手机没收了扔抽屉里。

　　这个事情处理起来其实也不复杂，警察问明情况后，把李杰和村民双方都教育了一通。反正也没有发生肢体冲突，械斗，更没有受伤流血，双方互相道了个歉就被放了出来。

　　谭明溪拿到手机后赶紧登录账号，一看之下这可不得了。留言区热度还在不断飙升，只是事态的走向出乎所有人意料。

　　一个标题为#潜逃人员在畲族烛龙村探宝引械斗#的帖子在各大平台不胫而走。

　　显然有耳尖的网友听到了警察对许烈的问话，有新闻敏感性的各路神仙纷纷赶来，经过营销号掐头去尾的创作，一条震惊网络的新闻就这样登上热搜。

　　谭明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手机递给许烈，磕磕巴巴地说：“烈......烈哥，对不起，我......你......”

　　许烈坐在副驾正跟李杰聊刚才的事情，接过手机还笑着，“什么我我我，你你你的？”下一秒脸就僵住了。“这是什么情况？”他瞪着网页上自己大大的特写截图和那些让他汗毛炸开的标题问谭明溪。

　　谭明溪虽然是在时代浪潮扑腾的新新人类，但对于这个状况也很难描绘，“怎么说呢。烈哥，你红了......不对不对，你黑了......也不对......”他停顿了几秒，扭头诚恳地看着许烈，“烈哥......你出名了！”

　　许烈：“......”

　　没过多久，远在千里之外的沈主编也看到了这条消息。

　　沈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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