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四月二十八.第一回合
景和三年的三月里,首辅宰执晏西棠,连犯两条耸人听闻的私罪。
其一,是在主持春闱会试期间,那弥封试卷之夜,他在贡院门口的巷子里狎妓。虽说大兴官员都狎妓,可像他这样当街就乱来的,实在是有伤风化。
其二,是在空音山春猎期间,那猎熊祭祀之夜,他喝醉了酒,跑到人家先皇遗孀小太妃的帐子里,敞胸抹怀地,睡了一宿。虽说幸好当夜小太妃去了琳琅长公主处,可这外臣去睡了宫妃的帐子,就是冲撞。
更有甚者,听说还抱了个不知来历的婴儿,在家里请了奶妈子在养着,也不知是不是私生子之类,实在是不忍再去深究。
所以,顺理成章,咎由自取,让他递交辞呈,回云泽老家思过去。
御史台没什么说的,觉得摄政的琳琅长公主处事果断英明,这种伤风败纪的事情,就是要以儆效尤。
晏西棠本人,也没什么说的,绷一副惯常的浅笑,递交了辞呈,回家收拾行礼,还抱着那个捡来的婴儿,就扬长出京去。
三月二十日离的京,到了四月下旬,差不多刚好一个月。
大家就开始怀念晏相公在京中的日子了。
先是政事堂的同僚们,开始怀念。
且不说,晏相公勤政,许多事情他能两眼决断,或是几句了事的,通常都不会让政事堂的同僚们一起花时间来磨叽。
就说那如何处理有争议的事情的一个程序。
那中书门下省的职事设置,乃三相两参,共五人。遇事不决时,便可用挨个表态来定夺,因为,这赞成或反对的人数出来,总是个奇数,所以,再棘手的事情,至少,政事堂集体,总有个决断。
如今少了晏西棠,便是两相两参,共四人,就容易出现二对二的局面,这个时候,那几人,便不知如何是好了。先在政事堂,各执己见,争吵一番,吵到互揭老底,互相伤害殆尽,再气鼓鼓地,把事情往内宫送,摆到长公主和小皇帝跟前,撂摊子走人。
这个时候,夜鸣珂也就开始怀念起晏西棠来。
虽说往日里,总觉得他把诸事的条陈,甚至是朱批的建议都给她写好了,才送进宫来,有种揽权的嫌疑,多事的样子。
可这突然间,什么参考都没有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她从头思量,分寸细想,就有些闹心了。
天天都在思虑,这件事情,该如何决断,才不偏颇,那件事情,该如何处置,才能制衡。
思虑得多了,心情自然也就不怎么好。
心情不好了,也就容易迁怒于人,看什么都不顺眼。
小皇帝早上赖个床,上学溜个差,她也要训,且还要一箩筐一箩筐的训,上纲上线,没完没了的。
于是,小皇帝也开始怀念起晏西棠来。
他虽没怎么明白,那姐姐为何火气那么大,但也大约知道,是晏师傅不在京中,没人给她镇魂安神的过。
且又回想,有晏师傅在时,那姐姐要出气,自然找那蒸不熟煮不烂捶不扁敲不破,还能跟她对战三百回合的冤家对头去,怎么也不会把他这个柔弱弟弟当靶子。
于是,在众人皆生想念的情况下,四月二十一日的垂拱殿小朝议上,政事堂的副宰执就提议,晏相公这回乡思过,也都有一月了,也差不多该回来干活儿了吧?
紧跟着,便是众人七嘴八舌,替晏西棠说话。
说这私罪辞官的惯例,也就是发落思过而已,哪有真正的辞了就永不启用的,还是要根据朝政需要,因人任事的。
而真实的情况是,政事堂因人数为偶,多事不决,以成堆砌了。例如,本应在四月里举行的殿试,便已经推后至五月,而入了五月,还有琼林宴,再往后,夏季河工督查,若遇洪水,还有救灾,赈粮……
诸如此类,都是些稍有不慎,出个差错闪失,就是贬罚崖州甚至人头落地的差事,没个强悍如铁柱一般的人来定夺,来顶锅,怕是要人浮于事,推不动的。
琳琅长公主自然是懂得这些臣子的言下之意,又见着一旁听政的少年天子,也止不住地点头如捣蒜,她也就顺水推舟,准备笑纳了。
当即就让翰林拟了旨意,派了天使,快马加鞭去云泽,请首辅大人出山。
哪知那天使,没两天,就快马加鞭地回来了,一脸的不可思议,欲哭无泪。
像是遇到了百年难遇的蹊跷事。
差一点就要哭诉自己办事不力了,说是手持圣旨的天使,请不动晏西棠晏大人,那位大人非要琳琅长公主亲自去请,他才回。
天使代传圣旨,假口圣言,见天使,如面圣。遇到晏西棠这种,不拿天使当回事的,他也是挺受伤。
夜鸣珂也觉得有些受伤。那个人,是存心的。
存心要折腾她呢。
离京的时候,就说她心狠手辣,发落起亲夫来,也不留情。
这下见着她示软了,少不得要拿腔拿调地,来摆几道。
可一阵捂额叹息,还是点了人马,让紫绡拾捡些行李,轻车简行,去了云泽。
∝∝∝
云泽为容州境内一郡县,离京也就是三百来里。
快马加鞭,不出两日可至。轻车简行,也就三日可达。
琳琅长公主四月二十五清晨出的门,四月二十七夜,便到了云泽县。
扈从侍卫们,都留在了县衙里。
翌日,换了套素简轻衫,乘一辆灰扑小车,带了紫绡,常小山,再让听枫捡了两人跟着,亲自往晏西棠家中,请人去。
她还是挺替人着想的,听说是一个云泽山沼边上的小村子,她若是拉着大架势,前拥后簇地,去到那小地方,怪惊动的。
其实,也存了点小心,若是兴师动众,大排场去了,还是请不动,那……可就丢大脸了,还不若隐了身份,悄悄咪咪地去。
出县城十来里,便是那小村,起落有致的青瓦村居,蜿蜒小河绕村流经,满塘的小荷露尖角,三两垂髫小儿在摸鱼,田间秧苗上有蜻蜓立。
她似乎,从未仔细地见过,如此清新的村庄景象,不觉撩开车帘,一路看过去。
随便抓个小儿问了,都知道晏家在哪里。
到了那庄子,见着朱门大敞,也没个看门的,里头还笑声欢畅,阵阵传来。
夜鸣珂便让车马和随从都在外面等着,自己走了进去。
进了那朱门,举头一面雕花富贵牡丹的影壁,看起来很有些年月的模样。
转过影壁,才看清楚,原是一群老妇人,就在那庭中树荫下,围了一桌,打马吊呢,还有一群丫头片子,在边上簇拥着,叽叽喳喳地,帮着看牌。
彼时日头渐起,她不觉,就朝那树荫下,走了几步。
有个正对着她坐的老太,一边打出手中马吊,一边抬头,就看见了她,信口就问:
“姑娘看着眼生呢?”
“哎,你这什么眼神,可不眼生吗?咱这村子里,能找得出这样气度和模样的?”
另一个侧坐的老太,立马也跟着转头,将她飞快地从头打量到脚,作了个更精准的判断。
“邻村来的吧?”又有一老太,问到。
“哦……”夜鸣珂被问的,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实在是有些不太跟得上那老太的逻辑,难道不是本村的,就是邻村的?
“是来找太君借钱的吗?家里缺钱,是因父母生病,还是要置办嫁妆啊?”正对她那老太,又主动来问。
“我不是来……借钱的。”
夜鸣珂赶紧摇头。
昨夜,云泽县令与她讲,说晏西棠的母亲,是个出了名的大善人,外号叫做“散财老母”,十里八村的,只要缺钱的,上门来借,她来着不拒,且还任由人家爱还不还的,她只当是做好事,积功攒福,说是给她那在京做官的儿子积攒呢。
“那是来做什么呀?”侧边的老太也跟着来问。
“来找人……”
“找谁呢?”老太们刨根问底的劲头十足。
“晏西棠。”
“晏西棠是谁?”一老太竟一脸的懵懂。
“……”问得夜鸣珂也快要懵掉。
“就是铁柱啊,西棠是他的大名!”一直未说话的晏太君,笑着开口。
“瞧我这记性,铁柱铁柱喊惯了,都忘记人家的大名了……”那老太恍然。
“铁……柱?”女郎慢慢咂了一遍这糟践小名。
“啊,铁柱啊,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他……他在家吗?”夜鸣珂忍住心头狂笑,忍住嘴角抽筋,强作平淡地,问到。
“不在,一大早就去捕鱼去了,这几日下了雨,河里有山上冲下来的野鱼,说是要捕了给太君炖鱼汤喝……”
“可真是个孝顺孩子,这才回来几天,也不好好歇息一下,天天亲自下厨,给太君做这样那样的来吃……”
“太君可真是福气啊……”
“……”
一群老太七嘴八舌地,把话题绕开了,呯呯砰砰一阵牌响过后,才又突然绕回来问她:
“哦,对了,姑娘,你找铁柱做什么?”
“我……”夜鸣珂一听那小名,就笑得想抽筋,什么也答不上来了。
她倒是想说,她要找他回去上值,可在这样一群自得自乐,架势十足的村头老太太面前,她还真绷不起那公主的势头,即便是个摄政监国的长公主。
“你认识他吗?”一老太突然发问,像是见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利索,便起了疑。
“哎!”夜鸣珂赶紧点头。
“怎么认识的?我们铁柱可从不去邻村的!”八卦的老太们,还很较真。
原来真当她是邻村来的了。
“我不是邻村来的……”夜鸣珂解释,顿了顿,终究还是说了句,“我是从……京城来的……”
就算她说是从京城来的,她们想破头皮,也想不出,她的身份。
她跑个三百里地,亲自来请怄气的晏大人出山,本身就是很荒唐的事情,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也就不怕别人会想到这里。
“哦,原来是从京城来的呀!”
“哎,那你还是说说,是怎么认识他的?”
“这大老远的,你从京城跑来这里……看他?”
“……”
老太们似乎,确实也没把她当成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压根没往那方向想,只对她跟晏西棠的关系,感兴趣,只对她来这里的目的,感兴趣。
“哎,太君,这姑娘看着,真心不错,给铁柱当媳妇儿,就挺般配!”
“我也来瞧瞧……”
“真俊……”
下一刻,又像是发现了件不得了的新鲜事,跟着,就哗啦啦搁牌,推凳,起身过来拉人端详。
简直,没有任何套路,只凭随性与热情。
当两只手都被拉着,被一群双眼闪着精明的老妇人围着审视时,夜鸣珂突然感觉,就像进了个人贩子的窝。
不觉后退。
却被拉着,往那牌桌边上去坐。
“来,来,来,这边坐!……朵朵,快去找少爷回来,说是有个天仙般的姑娘,从京城里来的,要找他……”
“哎!……”一个百灵鸟般的丫头,应声而去。
“我还是自己去河边找他吧。”夜鸣珂想要挣扎一番。
“河边湿脚,又热,这里清凉……”
“快跟我们说说,你是怎么认识咱铁柱的?”
那开口闭口一个的“铁柱”,终是让那在牌桌边坐下的女郎,一个咧嘴,笑了出来。
却又绷着,尽量不笑出那无礼的鹅叫。
于是,美人笑颜,如春花绽放,无声而灿烂。
插入书签
四月二十八.第一回合,公主胜。大人啊,一定要绷住,也要快点来救场,公主要笑场了,从今往后,公主都要一直笑场了,要笑一辈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