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有五岁

　　“你要对我更加严厉一点才行。”

　　乐茹低着头，压低声音，在秋儿旁边说。

　　“放心好了，他们都知道，舒家不过是暴发户，哪里懂得什么尊卑贵贱的规矩，他们还恨不得借此好占些便宜呢！”

　　秋儿低声回应，却不肯低头，相反，她高高地扬起下巴，眼睛直直地打量着不远处，审判台上那尊放弃了挣扎的石像。

　　看到石像筋疲力尽，秋儿也似乎没有了兴趣，便招手让一旁站着的仆人上前撑起阳伞，可乐茹起身，抢先一步完成了她的吩咐。

　　继爸爸回乡之后，姐姐也告别家人，回到她的主人麾下。才过了一天，乐茹收到了秋儿遣人收来的信，在信中，她邀请自己去看广场审判，不必担心时间紧迫，没有位置，审判要在将近正午的时分举行，秋儿会为两人准备视野开阔的雅座。

　　甚至连避免暴露身份的问题，秋儿也考虑到了，连同薄薄的一张便笺纸——纸色亮白，帘纹只得一指左右，书写一面还撒了散碎的金箔，这就是小冰的恶趣味，难怪两人相处不好——而来者，还有一套女仆服，粗看起来，和一般佣人别无二致，按乐茹入手便知，这是用高档面料来弄虚作假。秋儿都考虑到这等份上，乐茹怎么推辞呢！何况，她对这次广场审判不能说没有兴趣。
　　如果爸爸还在家，他一定不会允许自己如此胡闹。所以，乐茹必须抓紧机会。

　　“小茹你快坐下吧！”秋儿打开扇子，身后的仆人不敢怠慢，从乐茹手上拿过阳伞，正好遮住了两人。

　　“好吧！”乐茹坐下，看着法官们引经据典。秋儿的心思又回到了石像上，她对那些口舌之争毫无兴趣。

　　乐茹在瓯海梧王国的历史中，看到最迟的记载广场审判的卷宗，距今已经是五十多年以前。今年真是怪事连连，先是有陛下自作主张，赏赐了一些贵人建立私人卫队的恩宠，这种对历史习惯与传统视而不见的行为，在乐茹看来，已经让人难以忍受。现在，就连飞马县的县长，也和本地的贵人起了争执。

　　“你这石头女妖，我问你，你是否承认你是秘密潜入我王国，窃取我王国的军事情报！”

　　“这可不算是个问题啊……”乐茹冷笑着说。

　　只要一说话，她就恢复了那个趾高气扬，不把寻常官差放在眼里的贵人模样。

　　随着炎夏的威力逐渐显露，县长大人坚持修缮地下管道的决心也像蒸烤大地的太阳一样，愈发惹人生厌，但官府的事，虽然是大家轮流做，却没有大家说话的份。

　　大概是不久之前，在靠近郊外的马路地下，挖掘可容纳数人并排而行的坑道时，意外发现了一尊会说话的女妖石像——总之，他们是这般称呼的——平民无知，将其抬到地上，说不定还想当作稀罕物，买一个好价钱。在穿过旧城门的时候被截住了，这尊石像就落入了官人之手。凭着官府中人的眼力，没有浪费多少时间，就辨明了，这一尊怪异的石像女妖，来自北方大陆的无人森林。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县长大人得知这尊意外得到的女妖石像的根底之后，就铁了心思，说她是潜入王国窃取情报的间谍，指示要法院进行庭审。

　　本来，庭审也无碍。可谁也没有料到，宫中不知怎么得知了这一件事，反而指责县长无权指示司法人员，并宣谕一众法官不必照办。

　　事已至此，但听王命便是。可乐茹却真正见识到了平日号称国家柱石的法官们，在圣旨下达之后，各抒己见，或从县长，或遵王命，最后分成了两派，谁也说服不了谁。

　　就在僵持不休的时候，县长突然出手，要求虎爷爷暂时交出家中的杂种小仆，原因是那个杂种也有一丝来自无人森林的血脉，对审案大有帮助。

　　看到县长大人如此左冲右突，贵人们一片哗然，本来，大家还因为他和陛下争持不下，怀抱看热闹的心态，这一下，哪怕是虎爷爷平日不讨人喜欢，也不得不对其生出了同情和愤慨的团结情绪。

　　乐茹所知道的事实，大概就是如此，都是秋儿告诉她的。但她所关心的，并不是这一件案件如何，而是这一件案件背后，大家的态度，陛下、县长、还有贵人们，都是姐姐渲染的恐慌，她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偶尔会想起姐姐和自己赤裸相对时，和那之后的对话。虽然乐茹也不认为自重光以来更新建立的贵人的生活和制度可以永存——自己熟读史书，当然不会有这种想法，但也不至于会以为，因为要捍卫贵人的传统就会找来真正的麻烦，被卑贱者推倒在他们的脚下。

　　“怎么会到那种地步呢？”

　　“小茹，你怎么了？你看那个妖女，真漂亮啊，可惜是石头……”注意到了乐茹的自言自语，秋儿叫她，她的注意力立刻又回到了广场审判上。

　　有史家说，广场审判起源自上太初世的有言纪。那是什么，乐茹完全搞不懂，她所熟悉的，乃是生人世后皇纪大统一以来的旧事，那种传说与神话的时代，哪一位学者讲来，不是语焉不详，就是自以为是。

　　按照乐茹的想法，所谓广场审判，无非就是法庭所代表的王权新传统，和私刑所象征的受到贵人控制的地方分治之古法的冲突。但眼前的情景，显然和素来的冲突不相符合。

　　正是这一点，吸引了乐茹，不惜打扮成秋儿的贴身女仆，也要一同来观看审判的原因之一。

　　“对于她的自辩，我认为，应当承认，尽管她和我们种族不同，但也应将之看作是合乎法律的。”

　　“她是在狡辩，那个妖女，女妖怪，迄今为止，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无人森林中的种群，拥有和我等一样的灵智，我们不应该自轻自贱，将自己降低到同他们一等的水平。”

　　“怎么？难道我们要将她交到钦差手上？”

　　“我倒是建议由官府出面保护，将其护送回她的家乡。”

　　“不、不，县长的权力绝不可以超出和他的职责相符的土地范围之外。”

　　大家总会归结到王宫和官府上去，然后互相指责对方违背了法官的誓言。

　　秋儿大大地打了个呵欠，惹得乐茹也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和狭窄而阴冷的法庭大厅不同，广场宽阔，法官们的话就像过了早上的雾气，在头顶飘散。
　　法官们正对着观众，事实上，观众将审判的场地围住了，但最多人的地方，还是正面，左边和右边都有和正面一样的长条桌子，左边是一排书记的脑袋，他们埋头在纸和笔墨之间，将法官们的宝训记录下来，将来或许可做判例。右边的人坐得笔直，衣服的颜色也各异，不如法官和书记那般统一，他们是县中的法术大师，专门不一，但都有所成就。陛下的钦差没有立身其中，反而像秋儿一样，如同观众，坐在属于自己的帐篷之中。他只身一人，没有给飞马县带来哪怕一位获得宫廷信任的奥术大师。陛下的态度就是如此。

　　那个石像女妖被团团围在中央，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丧失了自己的法力和技能，乐茹也说不好，毕竟她不通此道。但乐茹肯定那个女妖，现在是一张旁若无人的脸。

　　士兵被分成了两拨，一拨守着女妖，一拨守着观众。

　　“真无聊啊。”秋儿感叹道。

　　乐茹履行贴身女仆的责任，拿过秋儿的扇子，给她扇风。秋儿干预了两三次，也就放弃了。

　　这时，女妖石像又说话了。

　　“好了、好了，我已经说过了，就不再用我这还不畅顺的话来打扰各位大人了。你们难道还没有看到吗，看看我，只要我闭上嘴，那和一块山脚下的石头有什么不同呢，无非是个头大些，形状怪些，又放得稳，不会轻易倒下罢了。我对贵国的秘密毫无兴趣，就如同诸位大人对我毫无兴趣一样，如果不过是为了君王的荣誉，和长官的职权，大可放我一马，任由他们争去，柱石何必为难石像呢！”

　　这一下，观众们轰然大笑，不论是平民还是贵人，积累多时的对官府和王宫的怨望，都被这尊身为异族的石头女妖的糙话勾引出来了。

　　法官们一边摇铃，一边激烈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有的说要坚持控诉，一审到底；有的主张将之驱逐出境，或弃之郊野，或沉于河底；就是此时，也有大人复提传召虎爷爷的建议，争吵和嘘笑中，广场一片混乱。

　　乐茹试着计算，确实如她所说，一边是陛下，一边是县长，司法的大人们，向陛下宣誓效忠，却也不妨碍他们接受县长的要求。虎爷爷本来应该保持贵人的自主，却又不得不在本地长官的命令中转向宫廷。更加吊诡的是，现在陛下御批要不再追究，县长反而起而抗命，强调保卫国家。

　　糊涂啊糊涂……

　　大家突然纷纷叫起好来。

　　“快看快看！”秋儿拉住乐茹的手，“天啊，他们要开始动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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