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河之清

　　寂清让已经睡了很久了，久到梨花谷已经被厚重的白雪所覆盖，清水河也完全结了冰。可即便是这么久，他醒来以后，梨花谷也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他不由得苦笑起来，和寂无意相处八百年了，他倒不知道寂无意会有那么殷勤的时候。
　　自从安思远来到梨花谷，寂无意日日都准备了丰富的吃食，还带着安思远游遍了六界所有的仙山福地，幽泉盛景，嘱咐寂清让向老君讨了许多灵丹妙药，尽数进了安思远的肚子。寂清让也是眼睁睁看着安思远气色越来越红润，身材也越来越丰满。
　　他悔不该多嘴，对着安思远说了一句“你胖了好多”，就这一句，安思远气得大哭起来，怎么哄也哄不好，寂无意得知了这件事以后，提起鞭子就给了寂清让一下，寂清让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结结实实领了这一鞭子，即便是已经感受到了灼烧一般的疼痛，也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寂清让已经越来越不懂师父了。
　　安思远并不知道这一件事，哭了一整夜之后便决心要减肥，势必要远足修行，超度枉死的冤魂，一大早就向他们告别。寂清让愣了好久才想起来她还是一个道士。
　　寂无意安抚了很长时间，想尽一切办法，安思远还是决心离开。既然留不住，寂无意也就跟着一同去了。梨花谷就只剩下寂清让一个人。
　　他不喜欢自己一个人，安思远想让他也一同前去，但是寂无意不愿意，虽然寂无意没有亲口说出来，他心里也很清楚，这几个月都是这样，哪怕他只是在自己房间里待着，都能感受到寂无意无法隐藏的排斥。一开始的时候，寂无意总是不停地给他指派任务，把他支出梨花谷，后来发现安思远总是和他一起，才不再要他离开。
　　连梨花谷都不要他了。
　　他得闲去找了一次江城北，蜀山的人告诉他江城北在瑕冥，他就又去了瑕冥，瑕冥的妖却说江城北已经闭关很久了。
　　寂清让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最近两个人总是是阴差阳错，难以相见。
　　之前寂清让有时候心里不畅快了，就会喝许多的酒，喝得头脑眩晕，分不清左右，颠倒了昼夜才心满意足，随意躺下，睡个天昏地暗。这个方法并不好，往往醒来的时候，看到周边并无一人，也没有人会慰问关心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总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比喝酒前更加难过。
　　此刻就是这样。
　　他一睁开眼睛，就被明晃晃的阳光刺得又闭上了，白茫茫的雪反射得阳光更加明亮，梨花谷完全变成了白色。
　　惨白。
　　寂清让对梨树还是很喜欢的，纯白的花，脆甜的梨，想到就觉得很美好。但是他总觉得梨树不适合成片成片的种植，梨花谷的梨树太多了，一入眼就是白花花的一片，单调又冷清，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出丧或祭奠。寂无意和他不同，将这些梨树视作珍宝，细心呵护，常年施法维持着梨花常开不败，也不知道维持了多少年，费了多少法力。
　　下了雪，高处的画眉总会下来寻找食物，现在地上就有几只画眉鸟，叽叽喳喳地用尖尖的嘴在树根边不停地点着，它们飞得不高，偶尔在地上扑腾两下，落到雪地里，瞬间就砸出了一个小小的雪坑。
　　寂清让呆呆地盯着三五成群的画眉很长时间，才拍拍身上的衣服，抖落上面的积雪。胸口处传来一阵刺痛，他才反应过来当时那一鞭子他还没有治疗。
　　他在树枝上环抱着自己的腿，看着远处的风景。想了很久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却什么都想不出来。梨花谷还是以前的梨花谷，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在这里生活了八百年了，这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地方并不属于他。
　　也是，这里本是寂无意的地盘。
　　“承影，你说，我们要不要也去哪里转一转，交几个朋友呢？”寂清让轻声问道。
　　承影剑从他胸口处飞出来变回了原形，正对着他左右晃了晃。
　　“你不想出去吗？”
　　这次承影剑前后晃了晃。
　　寂清让叹了口气，他也不想出去，可是梨花谷已经不欢迎他了。
　　“我们要不要重新找个住的地方啊？”寂清让眨了眨眼睛，头歪向一边。
　　承影剑左右晃了晃，靠近寂清让轻轻碰了碰他的头。
　　寂清让突然觉得胸口沉闷，压的他喘不过气来，有什么东西急于从心里顺着血脉直达眼睛，迫切想要宣泄出来，可是那股冲动到了眼睛就被狠狠地抑制了下去，硬生生憋了回去。
　　“啊！”寂清让烦闷地大喊了一声，他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瞳孔逐渐缩小直至消失。
　　梨花谷常年不败的梨花瞬间全部坠落在地，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枝。天空中积满了阴云，狂风大作，掀起了厚重的雪和梨花，地上的画眉慌张地四处张望，连滚带爬地逃散开来，承影剑慌乱地围着寂清让不住地转圈，轻轻蹭着他的衣角。
　　“啊，是你。”老君突然出现在寂清让眼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笑了起来。
　　寂清让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老君。
　　“你的妖气吓到我了。”老君仍眯着眼睛满脸笑意，坐到了寂清让旁边，树枝不停地摇晃着，老君轻轻拍了拍，树枝就稳定不动了。
　　寂清让凶狠地盯着老君，片刻轻轻眯了眯眼睛，恢复了平静，他总是不擅长伤害笑着的人。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承影剑乖乖变成葫芦重新带到了寂清让的脖子上，天空变得晴朗，只是梨树仍然是光秃秃的模样，地上散落了一层厚厚的梨花。
　　老君挥了挥手，梨树重新开放，瞬间枝头结满了茂密的白色花朵。
　　“怎么了？这么不开心？”老君小心地打量着寂清让的表情。
　　寂清让不说话，低着头鼓着腮帮子，用力地呼吸着。
　　“是不是你师父又让你不好受了？”老君猜测道，见寂清让虽然没说什么，呼吸却更加用力了，心里便猜出了七七八八。
　　“不必那么难受，你可是帝江啊。”老君轻轻拍了拍寂清让的胸脯。
　　“我想换一个住的地方。”寂清让开口道。
　　老君一时不能明白他的意思，犹豫着猜测道：“你不和你师父一起住了？”
　　“嗯。”
　　老君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画面。寂无意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牵制住帝江的人。
　　“不要闹了，无意惹你生气，我去训斥他让他给你道歉不就好了，没必要分开住。”老君轻声劝解道。
　　寂清让心中的怨气在这轻柔的劝解中越来越大，恨不得冲出胸膛，搅毁六界。
　　“不，我就要分开住。”
　　“你先和我说说他怎么惹到你了？”老君准备先了解一下缘由。
　　“没什么。”寂清让没好气地回道。
　　“说来听听嘛。”老君仍然好脾气地低声央求。
　　“都说没什么了。”寂清让因为师父对他的不重视而生气，这种不重视恰恰是不能改变的，无论是谁都不能改变，寂清让很清楚这一点。
　　“那你别生气了，要不这样，你先去我的兜率宫住一段时间，好好散散心？”老君提议道。
　　寂清让更加烦闷，埋怨道：“兜率宫也没什么好玩的啊。”
　　“要不我再给你创一个世界好不好？”老君轻声问道。
　　寂清让皱了皱眉，嘟囔了几句，老君也没有听到说的是什么。
　　“那你想怎么样？”老君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寂清让。
　　寂清让嘟着嘴不说话。
　　“你这不是为难我了吗？”老君苦笑着说道。
　　“还不都怨你，要不我也不用非他的心脏不可。”寂清让瞪了老君一眼。
　　“好，怨我。”老君无奈地摇了摇头。
　　“心脏到底是什么啊？”寂清让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问道。
　　“心脏？”老君笑着摇了摇头，“心脏就是生命，有了生命才可以感知到世界啊。”
　　“你是说我之前没有生命了？”寂清让没好气地说道。
　　“你这就有些抬杠了，你又不是我创的。”老君仍然笑眯眯地说道，没有丝毫不满。
　　寂清让没有说话，老君咽了口口水，一时也找不到话题。
　　“你本来就是这幅样子吗？”寂清让突然问道。
　　“这幅样子？”老君打量了一下自己。
　　“少年模样。”寂清让简单解释道。
　　老君“哦”了一声，了然地笑了笑，说道：“变的。”
　　一开始的时候，寂清让去找老君每次都得费些法力，因为老君时而是人的模样，时而是物的模样，时而干脆化作空气，无色也无形。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老君的样子就变作了这幅翩翩公子样，并且再也没有更改过。
　　“那你原形是什么？”寂清让突然想到从未见过老君的原形。
　　“我没有原形，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意识，这才可以选择性的改变自己的样子。”老君也学着寂清让之前的习惯，前后晃了晃垂在空中的双腿。
　　“那你怎么不变成少女呢？”寂清让问道。
　　“我之前有过啊，这不是因为你现在是少年模样，我为了迎合你嘛。”老君老实回答道。
　　“干嘛要迎合我？”寂清让不解地问道。
　　“因为只有你会来找我啊。”老君理所当然地说道。
　　寂情让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又为什么要变成少年呢？”老君反问道。
　　“我师父让的。”寂清让皱着眉没好气地说道，一提到寂无意，寂清让本来好了一些的心情又笼上了阴霾。
　　老君轻轻点点头，没有说话。
　　“你当初为什么选择他做六界之主啊？他那么差劲！”寂清让仍余气未消。
　　老君低下头笑了，柔声说道：“不能这么说，无意他，一直也没有真正快乐过。”
　　“哼，”寂清让冷笑一声，“他最近可快乐的很呢。”
　　老君轻叹了口气，说：“但愿吧。”
　　寂清让晃了晃头，不再去想有关寂无意的事情。
　　“那你又为什么要创造六界啊？”寂清让岔开话题，好奇地问道。
　　“玩呗，我自己多无聊啊，”老君眼睛和嘴角都眯了起来，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我还以为有什么别的目的呢，”寂清让嫌弃地看了老君一眼。
　　老君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不过，”老君渐渐收起了笑容，继而沉吟道，“我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发现你的存在。”
　　“发现了又如何？”寂清让不解地问道。
　　老君看着眼前无际的梨花林，停下了摆动的双腿，他轻轻垂了眼眸，缓缓说道：“也不能如何。”
　　寂清让愣住了，顿时觉得心里一颤。
　　“怎么样，要不要来兜率宫住几天？”老君再次邀请道。
　　寂清让突然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甚至想哼哼小曲儿，听听评书了。他扬起了下巴，考虑道：“既然你盛情相邀，我就勉强去兜率宫住几天吧。”
　　老君轻声笑了，他越来越觉得万物众生都热闹哄哄，唯有他格格不入。明明是他创造的世界，看起来却和他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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