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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玥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来了散布山中的修士,二十几人聚集在后山中心一处空地。方盏孤身一人站在前方,对面是困在箭阵中来历不明的姑娘。山风袭来,枯黄落叶在地上打转飘起,随即又无力落下,肃杀萧瑟之意蔓延整片山林。
“方哥哥……方盏,我不过是想他再渡我一次,你为什么非要跟我作对呢?”
方盏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面上闪过一阵笑意,随即举起遂风,对准小沫:
“世上能渡人的从来只有自己,是你太贪心,妄图吸食生人七情增强妖力。”
他回头看了时矜一眼,
“可惜,你找错人了,那个人可不是什么善主。不如、让我渡你一程,可有遗言?”
“既然公子如此菩萨心肠,今日可就倚仗了。来日登堂上位,小女一定给公子……拜上一拜!”
小沫一挥袖震开数十只灵箭,顿时尘土飞扬。方盏被她余力弹开数尺之外,时矜立马上前接住他身形,扶稳后侧身将他挡在身后:
“此处乃是擎云试猎妖场,不知这位缘何误入阵中?”
“误入?我可是处心积虑,就为了见时哥哥一眼,时哥哥已经将小女忘了?”
尘土消散后,小沫站得那处赫然一位窈窕淑女,二八年华,娉婷玉立。此刻她面目含情,定定望着时矜,说是望着,却依然闭着眼睛。
“在下不曾与姑娘见面,何来忘记一说。”
“十年前,北蛮荒漠,你于狼族手中救下的无知幼女,后来交与城外尼姑庵教养……”
她抚了抚额前遮眼的发丝,
“可是狼族寻踪散十年不化,找到我只是时间问题。”
时矜没有接话,只是站在她三尺之外。她好似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既幸福又怨恨,
“你可知我乃狼族叛徒,命定的夺位神女,不除之,夜难安眠?”
“……琅玥?”
“时哥哥果然记得我,玥儿就知道这世上只有时哥哥真心待我,可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你知不知道,他们杀了庵里全部的人,可我一点也不伤心,因为那些都是欺软怕硬的渣滓。”
她边说边向时矜靠近,
“后来,他们在溪河边找到了我,戳瞎我的眼睛,又剥了我的灵根,这些我都不怕,我最怕死前不能见你一眼,亲口跟你说一声谢谢……”
“再往前,刀剑可不长眼!”
方盏又抽身上前,欲拦住琅玥不断靠近的身形,时矜将他揪到身后:
“此事与旁人无关,为何要来停芜山。”
“躺在冰凉的溪水里,我就在想啊,这水太清太凉,透过它我好像又能看到沙漠里最亮的星星,寒冷的夜风撕扯着我的衣服,可是星子都不如你的眼睛,我永远记得那天夜里,你跟我浑身是血,在漫天黄沙里奔逃,就像我们生来就在一起,一起生一起死。”
琅玥陷入多年前的回忆,她语调平静,好像在自言自语,
“后来,我又醒了,我爬起来想照着溪水看看自己的样子,可惜再也看不见了……这小丫头也看不见啊。我找了你五年,游荡间被仙囹那贱女人捉住凌、辱,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午夜梦回的那个人一直就在身旁,你知道当我在蛊盅里听见你的声音时,有多么幸福吗?我忍辱偷生,求她放我进猎妖场,我想哪怕被剖去内丹,也要再见你一面。”
“休要废话!狼族神女、鬼魂蛊毒,你当你是哪里的天定圣人,进了猎妖场还敢妖言惑众。”
方盏凝起羽箭就要动手,身后众弟子也蠢蠢欲动。这妖女不但装作山中寄住的客人,欺骗他们带她找人,如今还信口雌黄编出这些鬼话,妄图逃过一劫,这等妖邪,不除掉定然要为祸世间。
“可是,时哥哥好像有了别的牵绊呢?一直以来都是玥儿自作多情吧?”
“取狼族内丹是我的任务,救你只是举手之劳,时某惭愧,担不起姑娘谢意。我会请示二长老,就此放姑娘下山,还请姑娘莫要作恶,好生修行,千百年后必可筑成肉身。”
时矜说着就要以指捏诀,与二长老通灵,谁知琅玥痴笑一声,散出几丝妖力凝于指掌之间,三千发丝随风而动:
“向善济世……从前那些尼姑就是这样跟我说的,可是她们都是骗子,挑水洗衣做饭,落下一样就是一顿藤条,山里来的香客不好惹,她们就拿我撒气,晚间做了个梦心气不顺也要赏我整夜跪在佛堂。佛祖渡人,可我是狼族,所以没佛来渡我……”
她竖起手掌,瞬间就有一个弟子被她隔空捏住,脸色通红,双手在自己脖子上抓挠企图获得解脱,
“如今你也不愿渡我了,那我为何还要以恩抱怨?时矜,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待我修成肉身,杀回北蛮夺下狼王之位,便可许你百世无忧。”
她扔下快要断气的小弟子,
“你要地位,我就让你称王称帝;你想成仙,我可以剖给你狼王百年内丹……可愿意随我走?”
时矜丝毫没有被她大逆不道的话吓到,只是无言的摇摇头,似乎在想当年那个天真的小女孩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
“琅玥,只要你答应我不会为祸人间,我可以替你寻一处灵光宝地静心修行……莫要再执迷不悟。”
人鬼向来殊途,为何老天总要为难世人,哪怕一月,早一月遇上时矜,也不会落得如今下场。苟且了十年,也等了十年,她终要从一个人的幻梦里醒来。
“既然如此……玥儿就当从未与时哥哥相见,从今以后,北蛮狼王才是琅玥苟活的理由。”
说着,她竟散出全身修为,意图逃脱,时矜不肯放她,祭出流碧与之缠斗起来。众人正欲帮忙,琅玥一掌击出将他们制止在三尺之外,动弹不得。她本就是狼族神女,身殒后背负滔天情仇,修习的具是阴毒术法,加之困在仙囹的蛊盅里五年,众人都不是对手。
方盏看着时矜渐渐体力不支,好几次被琅玥击中,心道他体内大大小小的灵脉断口不知道卸了多少灵力,又对上这个妖女,根本就是在送死。这个傻子,说了要保护他的,如今困在这里眼睁睁看他孤军奋战,算什么!难道又要看他倒在自己身前,无能为力?
“放手!别打了!有种放开我!”
这一声吼传遍了整个山头,青藤几个小妖听这急切劲,当他在发口令,几妖本就坚持不住,此时感谢老大没有赶尽杀绝,知道体恤它们,忙不迭松开五儿。五儿失去束缚,也不跟他们纠缠,朝着众人所在位置狂奔过来,远远看见对决场面,还以为这是最后一只精怪,想着只要逮着它,此番必定扬眉吐气,再也不用看人脸色,
“小妖,看剑!”
时矜趁琅玥分心,一剑就要刺向她,琅玥前后受制,却丝毫不把两人放在眼里。与时矜交手间,她已经彻底明白自己有多痴心妄想,这个人不是负心,而是根本没有心,招招要致自己于死地,就像当日单挑狼族十二禁卫一般凶残血腥、毫不留情。
“时矜,这十年,算我还你的救命之恩。”
她一手召来五儿的佩剑,方向准确直接刺向时矜心口,噗滋一声,红白交映。时矜头一遭尝到利剑穿心的滋味,痛感牵动全身每一处神经,不可谓不茫然失魂。琅玥又猛地拔出长剑,众人不及反应间又回身给了五儿一剑,灵力薄弱的小弟子当场身亡。
“不!”
方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一瞬之间,好好地一个人怎么就血流成河了?
“放、放开我,让我出去……”
呼吸好像要停止了,比梦里娘亲掐住自己的脖子还要透不过气,这种感觉就像有人用石头砸着他的胸口,将肺里仅有的空气一下一下砸干净。头晕眼花,等到这阵梦魇过去,一切就会回到之前,自己还在苦所里酣畅淋漓的大睡,对吧?
他一定很疼,剑都捅穿了身体,从背后也能看到被鲜血包裹的利剑。这回伏三白还能把人救回来吗?实在不行,就让仙囹下蛊,他一定能活的,不是说祸害遗千年吗?他至少要活一万年的吧?
“对不起,对、对不起,时哥哥,是你逼我的,我要报仇,我不能就这么放过所有人……”
琅玥撂下鲜红的长剑,一路朝着阵外狂奔,不一会就不见了身影。众人的禁锢也随之消失,方盏三步并两步奔了出去,直接跪倒在时矜身前。时矜此时已经是体力不支,双膝跪在地上,头也深深地低了下去,感受到方盏颤抖的双手。他吃力地抬起了头,想要给他一个微笑,鲜血淋漓的嘴角却怎么也凝不起哪怕僵硬的角度。
“别、别动,你别动了!仙囹呢,仙囹!”
方盏扶住他的胳膊,慌神的四下大喊。众人都被眼前的场景吓到呆滞,天婴谷两人也是奔到五儿的尸体前查看,
“还不去叫人!都吓破胆了吗,废物!”
一群人四下散开,也不知去找谁,反正不管是谁,总要找个前辈来。一趟猎妖,天婴谷死了一个,起微重伤一个,看样子也是活不成。这下子别说仙丹灵宝,就算真仙显灵,他们也没心情见了。
“时、时矜,伏三白马上就来了,我给你输灵力……!”
方盏握着他的手就要疗伤,谁知不及动手,时矜就一个前倾直接扑向他。方盏忙伸手揽住,小心翼翼将他放倒在地上,拿住他双手按在胸口剑伤上,
“按住,我给你渡灵力,你不会死的。”
“方……”
“闭嘴,有话伤好了再说!”
时矜一手按在豁大的剑口上,一手就要来捉他的手:
“府里的那棵树,我当、当你喜欢,可是后来你又砍了它……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从来都看不懂。”
就算受伤,他说话还是那样平稳,只是说长了没有力气,便停下来深深呼一口气,好一会再接着往下说。方盏闭了一会眼睛,刻意把呼吸变得绵长,想止住心里不断涌出的惶恐和无助,片刻后才下定决心一般:
“你还知道自己做得缺德事?我、你,只要你挺过来,我就不追究了。”
“咳……这次怕是由不得我了。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早些与你坦白,我当你都知道的。”
“别说了,血都堵不住你废话。”
那天陆离中毒失态,倒让他想起来一些往事,三白堂里时矜抱着他的耳语也一一清晰起来,他说自己有命在身,说自己回来找过自己,可是……方府早就什么也不剩了。
他还说他是受谁的命,去办什么事,说他从哪来到哪去,为什么要来方府,为什么要来停芜山,可是、方盏都记不清了。
“别记着我,方盏……像从前一样。”
叮……那一瞬,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被切断,任方盏怎么找也找不到源头与归处,就像是时矜体内的断口,明明就在那里,却如何也补不上:
“你要是死了,我、我就……”
他就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时矜害怕,顿了半晌,方盏抓住他的手,五指相扣紧紧按在胸口上,想要堵住不断往外流淌的鲜血,声音微微带上哭腔:
“算我求你,别死,我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虽然、虽然我总让你们叫我老……”
“以后都不会了……我答应你。”
方盏能感觉到身旁之人灵气的迅速枯竭,他更加用力的按住那人的胸口,生生将覆在其下的手握出苍白痕迹,混着鲜红血迹十分惹眼:
“我、给你五年,不、不,十年,不管用什么法子,活着来找我,否则,太平盛世、安定康乐,只要我还活着,就永远不会出现……我说过的话,驷马难追。”
他抓起已经失去生气的右手,看了好久,如何也不能相信人命竟有这样脆弱,不过就是一息之间。他就这样跪着,跪到膝盖失去感觉,开始分不清周遭是冷是热,身上一阵寒颤又一阵燥热难耐,一颗心翻来覆去不知该做什么,他想:
我或许比自己知道的更离不开他。
人生也许就是这样多磨多难,也许他再撑一会,再撑一撑都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就像当初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夜夜索命的娘亲,到后来,他还是笑着跟方于木说要给她烧柱香,太可怜了……
他以为一辈子也原谅不了懦弱的父亲,到后来看见他的目光就觉得全身刺痛,不知道该去恨谁……
如今他觉得自己永远也放不下时矜,也许再过几年,几十年,谁知道呢,大抵所有的感情都会被岁月冲散,像反复浆洗的衣衫,早晚要褪色的。
方盏在冰凉的手背上落下轻浅一吻,想着无论如何先站起来吧,跪着膝盖太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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