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今朝醉，今朝欢

　　醉风苑的夜还是如往常一样在寂静中暧昧着，冬夜的风轻轻拨动我的心弦。
　　前方有一条修长的身影立于黑暗中，不知在那等了多久。
　　“明日？”我声音含笑。
　　“舍得回来了？”他本是淡淡的嘲笑，今夜在我听来却是担心的成分居多，一时间很是怀念。
　　他说完便转过身走在前面，给我引路，根本没有打算听我的回答。
　　我虽然曾经目力不佳但还不至于是个路痴，他这绅士的习惯不知从哪里承袭而来，因为很享受这种亲情般的关心，一直不曾点破。他也好，沈醉也好，总是让我想起我在千年之后的弟弟。恍惚了一阵，我扬起了笑，“这几日我不在，可有错过什么热闹？”
　　他停下脚步，半回头，“三公子初一回开封了。”
　　“为什么那么急？”我微微歪头。
　　只听到他轻叹一声，“除夕夜不知他们谈了什么，几天来公子一直没有踏出楼门……”
　　我的心被猛得撞了一下，脚下用力，向着醉鬼的风篁楼方向。

　　推开门，仿佛错踏时空，来到夜空下的海面，我睁大了双眸。本是黑色凝重的大厅里现在挂满了一幅幅夜蓝色的绒布，其上坠着泪珠般大小的点点珠光。本该反射冷光的黑色地砖上覆盖着如海浪般的蔚蓝色丝绸，门在我身后大敞，风吹起了脚下丝滑的浪，翻滚着涌动着。
　　而沈醉半倚着坐在海中央，头顶是一轮如月的玉盘。
　　他一条长腿半曲，双肘撑在背后的矮几上，京瓶四散周围，曾经含春的眸子紧闭，黑色如锻的长发披散在后与地上的蔚蓝纠缠着，周身的酒气几乎逼出我的眼泪。
　　沈离走了已是四日，他怕是就如此躺了四日。
　　“沈醉……”我的声音在海面荡着回声。他没有动，苍白的脸上是不该有的安详。
　　猛然间巨大的不安捉住了我，我快步上前，扳过他的肩膀猛摇。
　　平日看起来跟君遥他身形相差不多的他，谁知却要单薄许多，我生生刹住了力道，怕将本就憔悴的他摇碎。
　　“明日，帮我把他抬回房！”我大喊。
　　手中的人终于有了反映，轻轻得吐出一个不字，随即冰凉的手抓住了我的。他睁开眼睛，里面有光芒闪烁：“我喜欢你为我准备的海上生明月，三哥。”
　　我一震，他居然已是神志不清，心痛地低声说：“是我，小朝。”
　　他眨了眨眼，“三哥，为什么你对我的宠爱，只有宠，没有爱。”接着唇边绽放出一朵天真纯洁的笑容，刺痛了我的眼。
　　想起沈离那闪避的眼神，我瞬间明白了一切。
　　许久没有得到回答的他重又闭上眼睛，开始喃喃自语，仿佛回到儿时，回到与他三哥的记忆当中。那支离破碎的语句我再也拼不起一句。
　　就这样我将他细瘦的肩揽在怀里，我的体温终于使他不再不安地颤抖。

　　他七岁，离十四，生死关头，离握住他的手，从此永留他的心间；
　　他十五，离二十二，离娶了女子，他浪迹天涯；
　　他十八，离二十五，离生命垂危，他苦守病榻，终于懂得了放弃才是解脱；
　　除夕夜，离为宠溺的他准备了海上生明月，他终于鼓起勇气向离表白……
　　他们的命运就像是这轮谎言般的海上明月，十一载超越性别的迷恋与宠爱，一朝道破，散落天涯。爱没有错，不爱亦没有错，他们，只是生命开始便注定的失之交臂，错在无缘。
　　命运啊，为何最近总会想到这个让我痛恨又让我无力的词。
　　我痛恨我的命运早已注定，我无力我的未来不能改变，一路走来步步陷阱最终通向尽头晶莹的毒酒。是不是我们穿越千年终于得以握住对方的手，就该无悔无憾？
　　从开始一直在耳边的箜篌之声突然消失，于是寂静笼罩整个大厅。如潮水一般从四面涌上，并缓缓地缩小它的包围。终于我与他，两个人，被寂静压迫于这无所依傍的海上月夜。逃脱不能。
　　命运，狭路相逢。

　　“我喜欢你给我准备的海上升明月，三哥。”第二日，他睁开眼对我说。
　　“……是我，小朝。”
　　夜在一次降临，头顶的月亮散发出幽光。

　　“他疯你也陪他疯？”不耐烦地声音自头顶响起。
　　我睁开略有些酸涩的眼，晨光给他镶上金边，明日的出现总是伴着夺目的光亮，执意赶走黑暗。
　　“那又如何？”要我将他摇醒，打碎唯一给他安慰的梦境，将他带回残酷的现实？我，做不到。
　　“我说过我不能帮他，至少还可以陪他。”我轻道。
　　“忘了家里还有人等你吗？”他的话简直是伴随着轻哼出口。
　　家里？君遥？这个念头劈开了夜的伤感。
　　“外面有人要你一句话。”他顿了一下，“不是陌君遥。”
　　我这才恍然，我离开别院已是一夜，定是君遥担心，叫南翼来看看，想起身却不能，原来是醉鬼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襟。
　　没有丝毫犹豫地说：“帮我跟他说声，我在这里陪醉鬼几日。”现在的醉鬼比君遥更需要我。
　　看着明日的背影，本想嘱咐下君遥的身体，仿佛可以想像他会用后脑勺鄙视我，还是作罢。

　　第三日，“我喜欢你给我准备的海上升明月，三哥。”沈醉说。
　　看他笑得灿烂，我的心在抽搐，“是我，小朝。”
　　他会不会永远沉醉在那一日，不肯清醒？
　　我只能握着他的手，回应着他的低语。空气中的异香幻化成咸湿的空气，让一切变得真实，觉得自己好似真的身在海边寂静的夜，垂在四周的幕布在轻轻抖动，满天星子闪烁。
　　忽然一阵咸咸的海风吹过，明日踏浪而来。随即好似狂风卷浪，寂静消失，一幅幅的夜空被撕碎，星光散落一地。
　　“明日！”我一开口便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到。
　　他手中动作不停，低吼：“你这样不是陪他，你是害他，你也在害自己，你问问你自己，你和醉生梦死的他有什么区别。”
　　巨大的浪掀起，几乎把我们掀翻，身边的醉鬼颤抖不停。
　　“你若是朋友，就该让他清醒，让他活回来！”
　　“活在当下有什么错？活在最美好的记忆中好过活在最残忍的现实。”我的声音不自觉高了起来。
　　明日只是看着我，在他清澄的琥珀色眸子，我看到了一个失控的自己，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是握紧了沈醉的手。
　　我只是不忍他伤心，只是不忍他伤心……我宁愿他永远是我初识时那个呓语终日的少年。
　　明日屹立破碎的梦境中，不动。“这样的他不是他，这样的你不是你，逃避不是你的风格，海山。”
　　他的视线捉住我的无助不放，用力扯下最后一片星夜，冷月应声破碎，苍白的月光洒落脚下，那脆脆的声音听在耳里荡醒了我的神智。

　　海山？虽然早已猜到，我还是一时无法接受眼前的人不再是我的明日，而是深深了解又深深恨着郡主的陌生人，现实终于找上门来。

　　愣神中，沈醉摸向那只剩碎片的玉盘，我起身已是来不及，霎时他白皙的手上流出了血红。
　　随即他回头凄然一笑，向我举起手，血滴打在他白色衣襟，“原来十指是连心的，心痛则什么都是麻木的，小朝。”
　　我心疼地拉过他的手，月碎了，人醒了，梦永远消失了。
　　回头看向将醉鬼带回现实的明日，轻声说：“谢谢。”
　　明日只是嗤笑一声，“心存感激也不是你的风格。”
　　我接上他的话，坚定地说：“我不是海山，你该知道的，明日。”
　　直到双胞胎过来将沈醉扶回房，我还在和他对峙，两双琥珀色的眼睛对望，我企图透过他寻找我的明日，他企图透过我寻找他的郡主。
　　
　　“海山是个怎么样的人？”
　　在上次赏菊的林中找到明日，他躺在玉栏上，手托后脑，一条长腿轻轻荡着。
　　不给他逃避的机会，我开门见山地问。
　　他只是看着夜空不答，留给我一个完美侧颜。
　　我叹口气，“我想你们应该认识很久了，因为你还记得她小时候的习惯。”
　　“十九年。”他终于开口。
　　“你也不过十九岁吧……”生来便在一起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你也不过比我大半岁而已。”他白了我一眼，我很没骨气地觉得他瞪得好，因为气氛顿时轻松许多。
　　原来我的身体这么年轻，是我赚到了……摇摇头，轻咳一下，甩开不符气氛的念头：“你是她的兄弟？朋友？未婚夫？”一边说一边瞄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还是……贴身侍卫。”看到他的手指动了一下，我知道我终于猜对了。好累，跟他说话仿佛在与灵犬莱西沟通。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的声音明明在叹气，却潇洒地挥手，随着咚一声，湖面泛起涟漪。
　　他终于肯跟我摊牌了么？“我真的不是她，你来形容她一下，我证明给你看。”我急急地说。
　　“一个词足矣：残酷。”他看着我冷笑。
　　仿佛用十成的内力挥拳却无从着力，我脚下有些踉跄，我在脑中千万次的勾勒过海山郡主，却没有想到残酷会是他对她的全部评价。
　　“感情上的？她……欺骗了你的感情？”我小心翼翼，纵然眼前是个年下帅哥，背上她莫名的情债我也心不甘情不愿。
　　他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话，“感情？她根本没有感情，她是个阴险狡诈，杀人如麻的恶魔。”
　　这一次我仿佛被十成内力的掌风击中，几乎站不住，他的形容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霹雳。我困难地吞了下口水。“我们相处了这么久，如果我是她，你现在还会好好站在这吗？”努力摆出最无害的表情。
　　他看了我几秒淡淡别开了眼，“你只是失去了记忆，你现在是十五岁前的你。”
　　可惜我还是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柔情，终于明白他的矛盾从何而来，这个男子的感情被生生撕成了两半。温柔给了十五岁前的郡主，憎恨留给了现在的她。
　　他没有任自己沉浸多久，便冷声开口：“总有一天，你会苏醒。”
　　她会苏醒？！他的话听来轻飘，却如雷般击中了我，原来我时不时爆发的残暴根本就来自于她嗜血的灵魂。后背一颤有冷汗流下。
　　明日察觉到了我的动摇，步步紧逼，“而且，你曾身中舍尔毒，若不是陌君遥拼了半条命为你解毒，你今天也不会站在这，你若不是她，怎么会这么巧？”
　　舍尔毒？我中的毒不是断肠散吗？难道我的毒在穿越前就潜伏体内吗？回想君遥每次给我把脉时的沉重表情，我信了一半。原来他早就知道事情蹊跷，可还是救了我，只因为他相信我的灵魂……
　　“君遥为我解毒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连自己有一半的女真血统也不记得了么？我们小的时候便认识薛神医的。”
　　我顿时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突然觉得自己穿越而来的生活就是一张巨大的阴谋之网，我早已被千丝万缕的关系网入其中，挣扎不得，透不过气。而织网的就是该死的命运！
　　伴着一声叹息，我轻声说：“明日，我是直到现在才确定我的身体不属于我，但请你你相信我，我的灵魂不是海山郡主，我来自其它时空……”
　　看着他毫无表情的俊脸，我一僵，“你不信吗？唉，不信也罢，当我借尸还魂也好，失去记忆也罢，海山郡主再不会回来了，你不管你们有什么恩怨，你找我有什么目的，今后你面对的人永远是我，而我面对的永远是明日。”
　　他的脸终于变了色，深色的防备褪去，眼睛也亮了起来，逼得我移开了眼。
　　过了许久，“你在想起一切前，我在这陪你……盯着你。”
　　我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是她，我永远不会想起，难道你要在这陪我一辈子？”
　　他轻笑，“一辈子没有你想像的那么长，小朝。”双腿交替，跳了下来，单方面结束了对话。
　　听到他不再叫我海山，我嘴角扬了起来，看着他的高挑的背影问，“她为什么会中毒？”
　　他停下脚步，半回头，用嘴角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下的。”
　　我圆目暴睁，“我只当你恨她，没想到你这么狠。”
　　他嘴角勾了一下，“我只不过将她准备给我的毒药，当成补药喂给了她，所以她还给我胸口一刀，便独自南下寻找解药。没想到如今活着的是我，消失的是她。”
　　“她给你下毒？你不是和她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卫？”我头皮发麻。
　　他凄凉一笑，“她不相信任何人，一直靠药物来控制我，还骗我说是补药。”扔下这句轻飘飘的话，他消失在灯火阑珊之中。
　　许久后，我还愣在原地，震惊于海山的一切，如果明日说的是真的，很难说他们俩主仆到底是谁比较狠。不管怎样，她的一切混乱都注定要我来背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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