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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有一种痛,是痛到不痛
大朵送我父母回家了,他们伤心欲绝,除此之外,离开的更重要原因是不想见到我,更不愿面对陆泓羽一生中最后一次手术。我一个人坐在医院的一个角落,这儿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只有我和一支燃着的香烟,还有,地上七零八落的几个烟头。我无法停止思念陆泓羽,那么鲜活的生命,在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两年后出现,从此与我为伴,他是迄今为止给我最多关心与呵护的人,他是我真真的亲人啊。
“姐,救我……”这三个字之中有多少的不舍和不甘,多少的依赖与信任,或许我应该像大多数家属一样,在亲人脑死亡后,执着的不肯撤掉呼吸机,直到他心脏完全不再跳动。虽然于事无补,虽然斯人已逝,但至少内心会好过一些。可我不能,那样一来,苏忱心脏移植的成功率就会大打折扣,如果手术失败,那对我而言,双重打击,足以致命。我做的选择,从其他人的角度看来,是多么的残酷和冷血啊,即使是我自己,也恨不得牟足了力气狠狠抽自己十个大嘴巴。
夜里有些冷,我裹紧衣服,计算着他们现在是否已经完成了陆泓羽的心脏摘除手术。柯奇来了,给我披上一件外衣,我仰起头,小声说:“谢了。”
他一屁股坐到我旁边,对我说:“不用谢我,苏忱让我给你拿来的,他说你一定是在外面吸烟呢。”
“嗯,了解我。”我把烟灰弹落在地上,一阵风恰好吹过,烟灰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柯奇也点上一支,深吸一口,吐出硕大烟圈,幽幽的说:“刚刚忱儿告诉我,你弟弟的心脏移植到他身体里的那一刻,你们俩就彻底完了。所以,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手术失败,失败得没有一丝回旋余地,他死在手术台上为最好。这样一来,你还能以妻子的名义为他哭几声,再往后,还会逢年过节的到墓前去祭拜祭拜,跟他聊聊天,他说,如果真能这样,就算老天念他生前没做什么坏事,厚待他了。”
我望向天空,漆黑的,总共也没有几颗星星,身上的这件衣服,还有苏忱的气息,好像他在抱着我,我很满足。“他这么了解我,不枉我嫁他一场,我平衡了。”说完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把外套递还给柯奇,转身先走了。
苏忱的手术很成功,他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我正在操持陆泓羽的葬礼。他的那个小男朋友在我把他赶走后就再也没露面,直到准备火化的当天,他缩头缩脑的藏在人群后面,我一眼就看到他,冲他招招手。他有些意外,但还是走过来,我指了指陆泓羽的照片,对他说:“鞠个躬吧,我想我弟弟也许还想见到你,你送他最后一程吧,不要心里留着遗憾。”
他对我感激涕零,没有鞠躬,他跪下来,反复叨念一句话:“大羽,大羽我对不起你,大羽,大羽我对不起你……”
我送他出去,临别时跟他说:“咱俩大概也不会再见面了,当然这也是我希望的,我再说两句吧。你还年轻,倒是没必要一辈子纠结于这件事不宽恕自己,但是,小伙子,对待感情绝不能你这个态度,这跟性别没关,只是认准了就不能瞻前顾后,天大的问题,站直了自己担着,这他妈的才算爱情。”
“姐……”他颤声叫我。
我头也不回:“不是谁他妈的都能叫我姐,滚蛋!”
葬礼结束,回到我和苏忱的家,那里一如几个月前我离开时的模样,我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每一件家具,每一个摆设,都有我的心思在里面。我重新打扫卫生,不放过一丝细节,把卫生间的香薰瓶灌满,给冰箱里换了新的除味剂。苏忱的衣服叠的整整齐齐,皮鞋全部擦干净,袜子按照颜色分类码进抽屉里,然后,把所有我的东西都取出来,装进行李箱里。
难以形容我的心情,是一种夹杂着留恋与决绝的复杂情绪,与苏忱分手,我心中的不舍无法言喻,然而让我继续跟他相处在同一屋檐下,我又断然不能接受。我知道陆泓羽不会怪我,假如是我做主将他的心脏捐献给一个毫不相干得陌生人,我还会好受些,但受益人是苏忱,这让我怎么面对。正如我父母所说的,纵使我有天大的理由,归根结底一句话,还是为了自己,所以我不敢幸福,幸福让我愈加惶恐,我也不配幸福,幸福让我如鲠在喉。
收拾好东西,我坐在客厅里吸了一支烟,我吸得很慢,最后看着它一点点燃尽。我把烟头扔进马桶里冲走,拎起行李箱下楼。我坐出租车直接去了医院,苏忱手术后的第三天,我还没有见过他,柯奇给我打过电话报平安,说手术及时,过程顺利,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一个成功的心脏移植手术。我查过相关资料,心脏移植手术5年后的生存率能够达到90%,苏忱得到这么好的供应源,那么,我想不会比这个数据更差吧。
加护病房静悄悄的,他属于重大手术后的特殊监护时期,家属还是不被允许探视的,但大朵打听到苏忱已经醒了,这让他的父母亲属欢呼雀跃。我去找段简,拜托他向加护病房的主任卖个人情,让我去看看苏忱。段简带我去找人家,他进到办公室里同人家说话,我一个人在门外站着,手脚都是冰凉的。
段简出来后冲我点点头,对我说:“可以了,你去换一下衣服吧,不要时间太久。”
我向他道谢,他笑了笑:“你能来找我帮忙我就很高兴了,快去吧。”
找段简帮忙是大朵的主意,大朵说她跟那个科室的主任关系较远,平时接触很少。段简就不一样了,他们两个私底下就是很好的朋友,工作上往来也比较多,所以找他出面是最合适的了,我这才硬着头皮去求段简。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只想确认苏忱是否一切安好,他还没有度过危险期,凭我对他的了解,我若不出现,他不会塌下心来养病,这与他的预后息息相关,我不想让他冒险。
病房里仍旧是机器的刺耳声音,听得人心烦意乱,我循着床号走过去,经过几个其他病人,都是毫无生气的苍白色。终于看到苏忱,他呆呆的盯着天花板,眼睛几乎眨都不眨。我走近他,站在他的床边,他发现了我,情绪没有什么波动,仿佛我是每天都照顾陪伴他的人。
我慌忙去擦没忍住的眼泪,装作很随意的打招呼:“嘿,感觉怎么样?”
“糟透了,从麻醉里醒来后我就再也睡不着觉了,你帮我走后门搞些镇定剂吧。”他口吻轻松,但眼周的黑眼圈和疲惫的神态告诉我,他不是开玩笑的。
“别闹了,你自己能不能好好的?”我垂着头,神色黯然。
“你父母还好吗?替我谢谢他们吧。”他小心翼翼的。
我想给他个笑容却笑不出来,我说:“苏忱……”
他急忙打断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不要说出来,给我点儿时间,至少等我从医院走出去是不是?当然了,假如最后是抬出去的,那就更好了。”
“放屁!”我其实想说我弟弟的心脏你他妈的得给我珍惜着,冲这一点你就得给我长命百岁,可我没说,咽下去了。一来,送给人家的东西你总提,显得又计较又矫情;二来,这话里面透着亲昵,说出来,我们两个,难免更难受。
相对无言,长时间的沉默,这对于我和苏忱来说是很少见的,我们俩都是话多的人,和对方在一起时,尤其聒噪。可现在谁都不开口,所怀心事,我想,是一样的。半晌,苏忱终于说:“我不让你为难,我自己能好好的。”
我“哦”了一声,随即说:“我也会好好的。”
临出门时,苏忱喊我,我停下脚步却没回头看他,他恨恨的说:“陆夏,我能说你唯一为我做的这个决定是我这辈子觉得最差劲的事吗?要不是说不出口,我他妈的真想骂你一顿。”
“背地里骂我吧,我听不见,就不怨你了。”我拽着门把手,身子晃了晃,快步走了。
我发烧了,体温到三十九度,大朵让我暂时住到她家,她还和父母同住,我本不想再麻烦她,可是别无选择。大朵妈妈特意为我收拾了一个房间,是用她家的书房改造的,她妈妈不仅买了一张精致的铁架单人床,还把书房墨绿色窗帘换成了田园风的碎花图案,就连书桌上廖主任的文房四宝也没放过,统统收起来了,换成一张我和大朵大学时代的合影,又新买了水晶花瓶,在里面插了一束粉色玫瑰。
高烧伴着寒战,我感觉自己意识都模糊了,恍惚中有人喂我吃了药又喝了粥,我想着就这么睡过去得了,也算老天爷没亏待我。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大朵一家三口都在我这屋里坐着,我睁开眼吓了一跳,问大朵:“我没事吧?”
“托我们的福没事,你看看,三大高手联合为你诊治,你要是不见好转对得起谁啊,内科外科妇科全齐了,快点儿,先去刷牙洗脸,我妈给你做了好多好吃的呢。”大朵拉我起来。
我的谢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大朵妈妈就蹲下来帮我理被子,边弄边说:“阿姨给你准备的牙刷和毛巾已经放在卫生间啦,带黄色小熊的那个,哎呀住得不习惯吧?没事,哪里不好你跟阿姨说啊!”她又招呼大朵的爸爸:“啊呀廖主任呐,您老在这里干什么,孩子刚起床哩,你快去把早饭摆上桌吧!”
我心里一阵温暖,匆忙跑进卫生间,怕多耽搁一秒钟就会忍不住流眼泪。我的家庭与大朵截然不同,从小起床都是闹钟叫我,早饭很少有全家人围坐一起的时候,大多各自解决各自的,就连生日,也是被遗忘的时候居多,偶然想起来了,不过是晚饭的一顿打卤面。
在大朵家住了三天,我买了蔬菜排骨去我爸妈家,说起来我做女儿跟他们做父母同样不合格,还没有亲手给他们做过一个菜。陆泓羽走后,我父母就搬进了苏忱借给陆泓羽的那套房子,我原打算先把过户手续办好了再让他们住过去,可我爸蛮不讲理的说:“什么手续不手续的,老子就是让他再给我买一套新房子也是应该的!”
敲门许久,我妈妈才打开门,一语不发的冷眼看着我,我喊了一声妈,她不咸不淡的问:“有时间过来了?不用在苏家伺候别人了?”
“苏忱还没出院,我一直住在大朵家,而且,即使他将来出院了,我也不会再回到他身边了,所以您也不用这个态度。”我拎着东西从门缝里挤进去。
我妈走回客厅,跟我爸并排坐在沙发上,我爸正举着陆泓羽的照片在掉眼泪,我看了心里也不好受,安慰他道:“爸,身体重要,大羽也希望您健康,您别太难过了。”
“我没你那么潇洒,弟弟还热乎着呢就把心脏掏出来献给自己男人了,你男人怎么样了?我儿子的心脏用着还合适吗?”我爸毫不掩饰对我的厌恶。
这些我在来之前就早有准备,他们要面对突如其来的老来丧子,还有被迫接受儿子心脏捐献,内心的苦楚如何发泄呢?我大概是最好的途径了,这也是应当应分的,第一我是他们的女儿,如今世上最亲近的人,第二他们儿子的心脏确实是我硬要拿走的,也确实是为了我的男人。我低眉顺眼的说:“爸妈,你们年纪也大了,我也不可能每天陪着你们,要不然给你们请个保姆吧,做个饭什么的,有个照应,我也放心。”
“保姆?就是在我家里安插个眼线看我们什么时候死是吧?告诉你,早着呢!我们也用不着你照顾,你去跟那个姓苏的偷着乐吧,指不定从哪天就盯着我儿子的心脏呢,这下子如愿以偿了,快去吧,双宿双栖吧,滚!”我爸气得胡子直颤。
我妈也觉得他说话过份了,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我苦笑下:“算了,我无所谓了。”
外人对我的看法,我一向都不在乎,包括决定跟苏忱分开,也并不是忌惮舆论的压力。我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想着我爱人身体里跳动的心脏是我从陆泓羽身上抢过来的,我就根本不可能说服自己心安理得的享受幸福。
从父母家出来,我没回大朵家,一个人逛荡到我们曾经去的那家大排档,往事历历在目,那一次陆泓羽带着那个男孩来参加饭局,之后大朵猜测他们两个是情侣关系我还嗤之以鼻。我觉得我这个姐姐烂透了,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生活里,想着怎么跟苏忱天长地久,想着怎么早日完成学业,想着怎么觅到一份可心的工作,假如那个时候我能把自己的关注点分一小块儿给陆泓羽,那么如今,是否还会是这个结局?我想,不会的,至少他知道有我在他身边,他不会那么孤单无助,他不会走向那样的极端。
午夜十二点,我抽完烟盒里剩下的十二支烟,往大朵家走,到她家门口,远远的我就看到他们一家三口的身影,都在焦急的左顾右盼。我不由得朝着那个方向一路小跑,大朵发现了我,疾走着抱住我,哭着说:“老大你去哪儿啦?吓死我们啦!”
我给她擦擦眼泪说:“没事呢,溜达溜达,散心呢,别哭啦。”
廖主任从我们身后踱着步子走近,双手背在后面,很严厉的对我说:“以后不许十点以后回来,咱们家是有规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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