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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隐番外(六)
我大病的这几日,呼延漠看过我几回,开始的频率几乎是一天一次,后来渐稀。
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在我床边逗留片刻便离开了,我知道他在忙些什么,这桩事务在他心里压积已久,我相信,距离完结的时间,不会太长。
九死还魂草是灵佑山庄的重宝,我虽然不才无德,尚且存有一点自知之明,他能拿出来为我疗伤,其中定有鸢清的功劳。
想到这里心里略安,但欣慰之后是失措和悔恨。
我恨自己,利用了她。
然而这般自责羞愧并没有持续多少时间,因为我知道,作为叶隐,是不需要任何良知和道义的。
在维护扩张暗阁利益的大前提下,什么都可以舍弃、欺骗、以及,背叛。
哪怕,身为一阁之主;哪怕,背叛自己的感情。
一直忙里忙外,细心妥帖照顾我的仅有鸢清一人,我曾问过她为何不让丫鬟下人来分担这些粗活,看着她操劳的身影,我有些心疼。
她回答:“她们毛手毛脚的,我怕照顾不好你。”说完便垂眸一笑。
理由恰当充分,可是,为什么我在她眼里捕捉到一丝慌乱紧张?见她一笔带过,遮掩了去,我就没继续问下去。
此时房里,明亮烛火映照下,她俏脸面容格外楚楚动人,素手绞了绞打湿的毛巾。
她走了过来,俯身挨近为我擦拭胸前。那次伏袭我全身受损,生活不能自理,喂饭沐浴等事都是她一手经营。
淡淡鼻息洒在脖颈处,似轻柔的羽毛细细抚过,酥麻微痒。
我的眼睛瞄着她粉嫩欲滴的耳垂,上面茸茸的细毛像极了某种温顺和善的小动物,看得我喉咙一紧,冒出衔上含住,好好品味一番的想法。
我被这种旖旎露骨的意念吓住了,连忙撇过头去,不许心有不轨。
在她面前,我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怎舍得举止孟浪轻浮?
设计骗局的是无情无义的叶隐,替她挡箭的是外冷内热的应叶,她一人的小叶子。
一切的虚妄恩怨,不怨天,不由人,只因她的温柔,太过致命。
纵使我敛回心神,还是有股馥郁清香钻进鼻腔,那是上好胭脂和少女体香混合起来的佳品。
十七岁,正是芳心暗许烂漫率性的年龄,是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微妙的过渡地带。她拭完直起,侧脸堪堪擦过我的鼻尖。
这抹勾人的香,搅动了一池春水。佛若深谷幽潭无声涌动的水流终于露出了全貌。
那席卷不休的漩涡将周围的死水吞噬,一圈一圈地波及漾开,溅起涟漪阵阵。又似暗夜里悄然生长的荆棘蒺藜,熬过漫长的蛰伏沉眠期,撞破层层困阻抽枝吐芽,迎来了新生。
可这尖刺,也扎得我心口生疼。
数千人的生死,不过一念之间,但接下来的问话,却耗费我了所有的期期艾艾。装作随意地一句:“你喜欢呼延漠?”
她似乎甚为吃惊,身形明显一滞:“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告诉我,是与不是。”我一字一顿地说道,紧盯着她的眼睛,等着命运的审判。
唇线翁合,欲起欲闭,她深呼吸几番,下了判决:“是。”
最后一个音节还没说完便淹没在炙烈的吻里,我发疯入魔般地按住了她的头,右手固定极力挣扎的手臂,在她嘴里横冲直撞肆意妄为,还挑衅地咬了一口。
血锈味混着甘甜的津液充斥着我的口腔,这吻来得太晚,等得太久。
然而鸢清却连一吻都不肯施舍给我,寻了个时机她愤愤地推开我,一记响亮的耳光紧接而来。
“小叶子,你怎会这样犯浑!”她怒道,脸气得通红。
门外春意盎然,门内却是彻骨的寒冬,我低低地笑了声,说出的话连自己都认为荒谬可笑:“这滋味如何?”
随即又自嘲似地补充:“怎么,被一个女人喜欢,你觉着很恶心?”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如振翅的飞蛾,情不自禁地靠近那光,那热。
近一点,再近一点,触碰之后便是毁灭的深渊。我死在灯火之下,蜡烛无心落泪,光明为己加冕。
她牙关紧咬,失了血色的嘴唇缓缓抽动,上面点染的新鲜红迹,衬得一张苍白近乎透明的脸娇艳美丽至于不可方物,如承风摧残的玫瑰,几欲倒下。
我伸过手想去扶她,却被一把甩开,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飘游,自太古的蛮荒遗墟跨越过无数时空,最终还是传入了我的耳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叶隐。”
当末尾的两个字清晰地吐出,我微怔,巨大的冲击力遏制了我的思考,铺天盖地的震骇恐惧如潮水般涌来。
恍惚间我明白了她为什么遣散奴仆亲自料理的,原来,从我昏迷的那一夜起她便知晓,我就是暗阁阁主叶隐。
彼岸花傲然绽放,妖冶恣意,兀自缠绕。
难道,这便是诅咒之子的灾?这便是我叶隐的劫?
忘了,我竟然忘了。我与鸢清之间,除了世俗的鸿沟,除了竹马的呼延,还有,作为暗阁阁主的嗜血残忍,正邪两立。
“想杀我罢。”她似无奈的叹息是满满的嘲讽,“叶大阁主。”
杀你,呵。我怎舍得杀你。
“师父,承影最厉害的地方在哪?”我回忆起数年前一次短暂的对话。
脑海里回荡师父清朗的声线:“厉害之处就是能伤人。”
“只要是兵器就会伤人,这哪算得上厉害。”
“这里的人,指的是别人,也指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反而是缺点。”
“剑尖是朝着别人的,使剑之人又何尝不是置于剑下。罢了罢了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希望你永远没有那一天。”
那时,我是不问风月的稚子。今夜,我是为情所困的小丑。
剑如情一般,既是盔甲,也是软肋。当有一天你执剑对上所爱之人时,你才会发现,剑不仅会伤人,还会伤己。爱得越深,伤得,也越重。
于是,我落荒而逃溃不成军,拖着半好的躯体和一颗破损的心,连夜离了观澜,出了邻安,回到临江。
半个月后的祁山暗阁。
经过不眠不休的修炼运功,在特制灵药和凰族疗伤秘术的辅助下,我的新伤旧伤几乎痊愈。
出关的第一天我便召开会议处理堆积下来的公务。
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派任的几人都没辜负我的期望,将暗阁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事关暗阁发展大计或重要机密的文案,还是交由我处理。
比如,江湖上大大小小数十门派签订盟约,准备联合起来攻打暗阁的事。其中,以灵佑山庄,天幽门为主要策划。
属下禀报参与或有牵连的门派都被各个击破,这次行动已消弥无形之中时,我正于新栽的桃花林里信步游走。
脚步顿了顿,我摆过手,便有人从凭空出现,将他拖下去。
从建起之日我便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入桃花林,违令者,斩。
时值四月,芳菲将近,片片桃花在枝头瑟缩,东风无情的驱赶,它们便变作枯蝶飘散而下。
我捏住半萎的一瓣,手指轻轻摩挲,并未用力,可是它还是顷刻间化了细沙,暗香残存指尖,一抹幽魂安息。
尘归尘,土归土。
我漠视眼前赴死的巾帼。尽情绽放的三个月,是她们短暂的一生,却足够为之追忆成为一世的祭享。
桃花比冬梅好得多,“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成泥作尘倒也真切,只是这“香如故。”不过是文人墨客的自欺罢了。
世间万物,皆不过过眼烟云,这些英灵,除了我有幸见证她们的衰亡,谁还会记得她们曾光鲜亮丽地活过。
转念一想,到底有幸,抑或不幸?我不知,也无从得知。
在这漫天缤纷的葬礼中,我只知,思念如蛊,侵蚀入骨。
不得不承认,鸢清,我想你了。
再次见到鸢清已是两年后,彼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派洋洋喜气。客人们都停住或谈笑或饮食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向门口张望。
我独坐偏僻一角,自斟自饮,手里未停顿半秒。
“新郎新娘到!”礼官高声唱道。
跨进房门时,新郎细心地扶了下新娘,按照民间习俗,接下来的步骤是过火盆。
两人稳稳当当地抬脚正欲跨时突然发生了意外。火盆突然碎裂,焦黑的燃烧物四散开来。
叶隐杯里的佳酿少了一滴。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新郎不紧不慢道:“没事,岁岁平安。”说着,还安慰地轻拍新娘的手。
新娘微微垂首,没有作声。
新郎将意外说成了好彩头显现了他极好的随机应变力,大喜之日,其他人自然应和道:“是啊,岁岁平安,呵呵。”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依次向堂上尊亲和堂外苍穹伏首跪拜。
“夫妻——对拜!”
刻意拖长的尾音营造出暧昧欢庆的气氛,将婚典引向高潮。
客人中有吹哨起哄的声音,弄得男女主角都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当然,盖头遮挡下的新娘神情是看不见的,不过无需猜,也知鸢清是怎么一副不胜娇羞的面容。
“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啊!”
“确实配极了。”
话未说完,俩人便被暗器击中,“哎哟,谁偷袭我!”
叶隐的酒又少了两滴。
新郎举了酒杯:“今日是我呼延漠与鸢清结为连理的日子,欢迎各位不辞劳顿来灵佑参加婚礼。”
顿了顿,他又道,声音庄重彻亮:
“我对着众位亲朋好友发誓,此生定会呵护疼爱鸢清,一生一世,一双人。”
“好!”众人纷纷鼓掌赞扬。
叶隐不屑地一笑嘴角牵起诡异可怖的弧度。
推杯换盏丝竹管乐之声传到洞房时已变得有些模糊遥远,鸢清恪守作为新人的礼节静坐在床沿。盖头的流苏低至胸前,房间静悄悄的,红烛暗自垂泪。
一抹白色身影进了房门,不过踏进门口之后便没有动静。半晌,脚步声重起,到了鸢清跟前。
惨白冰冷的手抚上了盖头下的脸,指腹一点一点移动,细细描摩触到的秀丽疆土。
待细密的睫毛吻上凉凉的指尖,一丝痒意拨动了心弦,那人却开了口,带着犹疑不确定:“小——”
叶隐当即点了穴,揭开了她的面纱,鸢清未说完的俩字掩于唇边。
她感到庆幸又悲哀,鸢清第一时间想说的是“小叶子。”
而不是,叶隐。
“好好记住,你即将看到的画面。”
终于还是这么说了,爱生嗔痴贪念,奇异的快感和战栗的痛感交织在一起,湮灭与涅槃在这一刻相融无隙。
亲手毁掉自己所爱,难道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师父曾经说过,我将会是个极致的女子,美到极致,魅到极致,爱也极致,恨也极致。诚然,这句话预言般在我身上得到印证。
暗阁的媚术,我已然会了。
接下来便是,魅。
我没有乔装成鸢清的模样,直接以原本的模样去引诱呼延漠。
在酒精和调香的作用下,他的神志变得不清。今夜本不必喝这么多酒,可是他还是畅饮了一番,能娶到从小爱慕的鸢清作为妻子,想必是十分欢喜的。
温热的呼吸喷在颈处,男人裸着身子压住,我在他身下婉转承欢,屈意迎合。
心里涌出阵阵厌烦恶心,我几欲呕吐,却还是化作呻吟贴近他精壮的躯干。
身体被贯穿的那一刻,我生平第一次落了泪,不是为着撕裂的疼痛,而是为了心尖的那一人,被我亲手摧毁的那一人。
天际忽地响起凤凰振翅直上九天的激越哀鸣,那是痛失伴侣的心如死灰。
烈火重生准瞬间,高歌乱世忘愁眠。
江湖不禁人间怨,一样涅槃度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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