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亚尔维斯踏着一地半黄半绿的春草来到王宫外围那片树林，猜想着国王此次召见的用意。

　　自上次惹得国王盛怒之后，他再未被传召过。尽管这原本就是他的休息期，这样的情况在之前的近千年里也从未出现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会在王宫里一起喝酒，聊天，再说说边境的情况。

　　他知道他触动了国王的伤口，他知道那会有多疼。

　　只是，有些伤口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痊愈，有些则不然。而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臣子，他都不能任由着他的君主将其深深掩埋，任其腐化。

　　无论这可能会为他带来怎样的后果。

　　“陛下传召，不知所为何事。”他在一条清溪旁停下脚步，微微欠身。

　　没有随从，没有护卫，潺潺水流之畔，数月不见的精灵王孑然而立。

　　“进度如何？”国王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略一思索，沉声答道：“军团预备营中合格者十中有七，第三箭队全部合格，只是陶瑞尔是否通过费丽弗琳最后的考验尚未得知。”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听到国王一声短暂的叹息。

　　“莱戈拉斯呢？”

　　“莱戈拉斯……”亚尔维斯顿了一瞬，语气有些微妙起来，“莱戈拉斯是半点也不用人操心的。”

　　国王回过头，数月不见，他的脸庞似乎瘦削了些，因此线条愈显冷厉，听到这样无礼的话，他眼中也没锐气，看着跟潭死水也没什么分别。

　　亚尔维斯忍了又忍，还是说道：“陛下，您应该多操心一下自己。时间的力量纵然无情，但什么人存在过，什么人曾经活过，总会有精灵记得。陛下，不独独是您独木支撑……”

　　“你是对的，亚尔维斯。”瑟兰督伊打断他的话，面上平淡无波，“我明白。只是……我不敢，也不能忘记……”

　　不敢，也不能。

　　他需要积攒多久的勇气才能说出这五个字？亚尔维斯的心沉了下去：“陛下，我斗胆一问，幽暗密林的阴霾，是不是再散不开？”

　　国王不语。

　　他抬头，那方永不会放晴的天空沉默地俯视着他们:“陛下曾对我说，对于幽暗密林而言，过去不重要，未来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现在。我花了近千年才懂得这句话。怎么现如今陛下反而不明白了？”

　　“我何尝不知道……”

　　“如若知道。”亚尔维斯的目光犹如实质，“那就请陛下善待自己。”他看向他手中千年未曾取下的那枚戒指，苦笑，“为了陛下自己，更为了王国，请不要让它成为跗骨之蛆。否则……纵我一生守卫北境，也永远无法心安。”

　　瑟兰督伊神色一凛：“你已经察觉到了？”

　　“是。”他唇边挂着笑，棕色眼眸中却有了冷冽之意，“毕竟这样长的假期是很难得的……”

　　“严寒之战以来，北境已多年未见风雪，战士们可还能抵御苦寒？”

　　“只要陛下保重自己，我便担保为陛下守好北境。”他意味深长地说。

　　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威胁？

　　瑟兰督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交给他一样东西：“亚尔维斯，你先看过这封信再说。”

　　亚尔维斯接过那封信快速看完，眉头皱了起来：“斯坎迪亚纽带”

　　“你可记得？”

　　他摇头。

　　“七百多年前，我带着莱戈拉斯与陶瑞尔南下巡视时，在斯坎迪亚领地加过一个防御纽带。”国王以权杖在草地上虚画出一个弧。

　　亚尔维斯想了起来：“陛下是指严寒之战的第二个春天……当时，费丽弗琳还未回阿蒙兰的时候？”

　　“正是。”国王点头，“我们途径东部的斯坎迪亚，曾在那里休息过一夜。那纽带本是我为防止两个小家伙乱跑才而设，回程中应领主忒瑟里之请，将其加固作为保护整个领地的结界。你知道，东部一向太平，这么多年来，斯坎迪亚相安无事，直至十天前。”

　　他们的目光投到了那封信上。忒瑟里用了深红镶金边的印章，代表着情况紧急。

　　“纽带消失了。”亚尔维斯不敢置信。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我甚至都未曾感觉到。”瑟兰督伊神色严肃。

　　“而这意味着什么？”亚尔维斯警觉地看向他。

　　“长久以来，北境为我们心腹之患，重兵守护，千年安定。而南境长期处于监视之下，也一直相安无事。这一次，却是在东面……”瑟兰督伊叹气，“是我忽视了。”

　　“这样的力量，难道是……那枚戒指！”亚尔维斯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瑟兰督伊摇头：“言之尚早。”

　　“那您的意思是……”

　　“我有一个想法，想要听一下你的意见。”瑟兰督伊道，“结营之后，我准备调第三箭队去斯坎迪亚。”

　　“不可。”亚尔维斯怔了一下，当即反对，“第三箭队是保护陛下……”

　　“第一、二箭队护卫王域绰绰有余。”国王打断他的话，“而我，也还没有弱到要依靠一群小孩子保护。”

　　可是莱戈拉斯不能上前线，亚尔维斯心想。就算他不提他最终也会把他从艾嘉军团扔回第三箭队里安安心心待在国王身边。谁知道国王现下竟要第三箭队去斯坎迪亚，这几乎等于直接送上一线。

　　“按照我们原本的计划，结营之后的第七天军团预备营便会北上。至于第三箭队那边，结果什么时候出，恐怕得听费丽弗琳的意思。”亚尔维斯犹豫了一下，这样开口。

　　“你在顾忌陶瑞尔？”瑟兰督伊看了他一眼，轻飘飘地道，“陶瑞尔不行，她明年才会成年。就算是通过费丽弗琳的考验现下也只能待在王域里。这是军规，任何人都得遵守。她自己也清楚。”

　　“不是陶瑞尔。”亚尔维斯直言不讳，“是莱戈拉斯。”

　　“什么？”

　　“莱戈拉斯，他现下在第三箭队。”

　　国王紧紧地盯着他：“我记得上次的报告说他表现出众被选入了艾嘉军团。我以为，他最终会成为那不合格中的一个。”

　　“是这样没错。但是他申请了加入第三箭队，我同意了。”他扶额，“就在今天。”

　　“……”

　　“陛下，他不能去。”亚尔维斯顿了一刻，仍旧坚定地说，“我认为第三箭队还是……”

　　“除了第三箭队，你还能想到更合适的吗？”

　　他脑子里飞速将王国此时的兵力过了一遍，沉默了。

　　“兵力收紧，这是没法子的事情。何况这本身对第三箭队来讲有好处。”瑟兰督伊揉揉眉心，“至于莱戈拉斯，我会找机会和他谈谈。”

　　“那么就让法耶带着莱赫特军团撤回来，常驻东南境。”心知他已经下定决心，亚尔维斯突然道，“他们中的许多本就是巴拉德一役中存活下来的，调入北境之前也有不少曾与我驻守南部近百年，不仅熟悉地形，也更有对敌经验，撤回来可以减轻南边费尔南多的压力，再则，第三箭队在斯坎迪亚那边有什么意外，也可以从容分兵过去支援。”

　　国王这次却犹豫了：“可那是北境的二线部队。你对艾嘉军团预备营就这样有信心？”

　　亚尔维斯点头，眼眸里透出几分清冷之意：“北境是我们豁出命守下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它拱手让出去。”

　　“好。那我会传信给法耶。让他尽早准备。”他既这样说，他便能放下心来。

　　亚尔维斯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说道：“陛下，我仍然是那句话，请善待自己。她的离开从你这儿带走了些东西，却也给王国留下了新的东西。莱戈拉斯还年轻，凛冬将至，请您放过自己，为了莱戈拉斯，为了王国，也为了她。”

　　瑟兰督伊握着权杖的手紧了紧，迎着他坚定的目光，终于缓缓点头。

　　他唇角扬起了一丝微笑：“那么，臣便先过去看看第三箭队的情况了。”

　　瑟兰督伊颔首，他便从容而迅速地转身离去。

　　国王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修长而挺拔，笔直的脊背似乎数千年间从未弯过。他突然开口，喊的却是几千年前大将军那人尽皆知的绰号：“狐狸，多谢。”

　　他微微一顿:“分内之事，何必。”

　　碧绿色的液体浸润伤口，丝丝凉意减轻了烧灼的感觉，痛楚几乎立时便去了一大半。这绝品果然名不虚传。她将纱布覆上伤口，再小心地打个结，因只用一只手，动作便慢了一些。

　　莱戈拉斯在外面叫她的名字：“你还好吗，陶瑞尔？”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身出门。

　　她刚从训练场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如雪，两颊却带着些不正常的嫣红。费丽弗琳拥抱她的时候，她也紧闭着眼，仿佛潜意识里仍在抵制让她厌恶的某些东西

　　那神色让莱戈拉斯莫名心疼。

　　但是当她此刻重新走到他面前，他却一怔。她的面色仍然苍白，但那双绿苔般色泽的眼睛里却似有细细的一捧火焰迸发出来，使得它们此刻明亮如同星辰。

　　“我做到了，莱戈拉斯。”她定定地看着他，声音仍有些颤抖。

　　他心里又酸又痛，看了她一会儿，却慢慢地扬起了唇角：“是，你做到了。”

　　她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它比想象中要难。”

　　“你想放弃吗？”他问。

　　“不，相反。”她吸吸鼻子，将匕首擦干净又塞回鞘里，笑了笑，“我不会再让将军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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