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寒》

作者:倾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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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州血


      第四十三章幽州血
      七日后,幽州城。
      朔风卷着雪粒子,噼啪敲打在青灰色的城墙上。这座北境第一雄关,在冬日里显得格外肃杀。城墙高逾四丈,垛口处架着黑沉沉的床弩,守军甲胄上凝着白霜,眼神如鹰隼般扫视着城外茫茫雪原。
      沈清辞一行人抵达时,已是黄昏。残阳如血,将巍峨的城楼染成一片凄艳的赭红。城门处,幽州刺史并镇北将军周延已率众等候多时。
      “下官幽州刺史杜明德,拜见沈相、谢少卿。”杜明德年约五旬,面白微须,一身绯色官袍在寒风中瑟瑟摆动,笑容谦卑得近乎谄媚,“二位大人一路辛苦!驿馆已备好热水热饭,还请……”
      “杜刺史。”沈清辞打断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官员,“本官奉旨巡查北境军务,督办粮草。按制,当先查验边防、军械、粮储。烦请即刻调阅相关册簿,并引我等前往粮仓、武库。”
      杜明德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堆满:“沈相一路劳顿,不若先歇息一晚,明日再……”
      “军情紧急,不敢耽搁。”沈清辞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莫非杜刺史有何不便?”
      “不敢不敢!”杜明德连连躬身,“下官这就安排!”
      一旁,镇北将军周延始终沉默。他年约四十,国字脸,浓眉深目,脸上有数道深浅不一的伤疤,那是常年征战留下的印记。此刻他身披玄铁重甲,按刀而立,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像。直到沈清辞目光投来,他才抱拳行礼,声音粗粝如砂石磨过:“末将周延,见过钦差。军中册簿、粮储武库,随时可查。”
      沈清辞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这位周将军,是皇帝萧璟一手提拔的寒门将领,在北境经营近十年,素有悍勇之名。但眼下这幽州城,当真还在他掌控之中吗?
      她侧目看向身旁的谢止。自野狐岭受伤后,他一路沉默,多数时候闭目养神,只在关键处简短吩咐。此刻他披着墨狐大氅,面色依旧苍白,左臂用绷带固定悬在胸前,但脊背挺直,神色平静,仿佛肩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存在一般。
      感受到她的目光,谢止微微侧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粮仓位于城西,毗邻军营。一行人穿街过巷,沈清辞留心观察:街道整洁,商铺大多关门,行人稀少且步履匆匆,见到官军便低头避让。整座城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像一张绷紧的弓。
      粮仓大门开启时,一股陈米混合着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仓廪巍峨,共计十二座,按制每座应储粮五千石。杜明德捧着册簿,指着一座座粮囤,口若悬河:“……去岁秋收后,朝廷拨付军粮二十万石,皆已入库。如今账实相符,请沈相查验。”
      沈清辞却不看他,径自走向最近一座粮囤。护卫上前,用铁钎刺入麻袋——金黄的粟米流泻而出,颗粒饱满。
      杜明德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沈清辞伸手捞起一把,仔细察看,又凑近闻了闻。忽然,她走向第二座粮囤,这次命护卫从粮囤深处取样。铁钎刺入,拔出的却是灰白色的霉米,间杂着沙砾。
      杜明德脸色微变。
      第三座、第四座……一连查验六座,皆是表层好粮,底层霉变掺沙。到第七座时,护卫一钎下去,竟刺了个空——麻袋里装的,是稻草!
      “杜刺史,”沈清辞转身,声音冷如冰凌,“这就是你说的‘账实相符’?”
      杜明德扑通跪倒,浑身颤抖:“下官……下官失察!定是管仓小吏舞弊,下官定严查……”
      “管仓小吏?”谢止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杜明德瞬间噤声。他缓步走到一座粮囤前,用未受伤的右手抚过麻袋上的烙印,“‘天佑三年,沧州官仓’。这是三年前的陈粮烙印。杜刺史,北境军粮每年由户部直拨新粮,为何仓中会有三年前的陈粮?这些陈粮从何而来?新粮又去了何处?”
      一连三问,如重锤击心。杜明德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竟一个字也答不出。
      周延忽然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末将治军不严,致粮储败坏,请钦差治罪!”
      沈清辞看着他低垂的头颅,盔缨在寒风中颤动。她沉默片刻,才道:“周将军请起。粮储之事,自有专司。本官想知道的是——去岁至今,军中可曾按时足额发放粮饷?”
      周延起身,嘴角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去岁秋防至今,粮饷发放……共计延迟五次,短缺三成。”他顿了顿,“士卒虽有怨言,但末将以军法弹压,未生哗变。”
      三成。沈清辞心头一沉。北境八万边军,短缺三成粮饷,这意味着近两万士卒在饿着肚子守边关。而与此同时,粮仓里堆着发霉的陈粮和稻草。
      “武库。”她吐出两个字。
      武库的情况,比粮仓更触目惊心。箭矢半数以上箭镞锈蚀,刀枪多有卷刃,皮甲霉烂,铁甲锈死。库吏战战兢兢呈上册簿,上面却记载着“刀枪十万件,完好;弓三万张,可用;箭矢百万,无损”。
      “好一个‘完好、可用、无损’。”谢止拿起一把生锈的横刀,轻轻一折,刀身竟应声而断,“这样的兵器,如何上阵杀敌?”
      他转身看向杜明德,目光如刀:“杜刺史,你可知,就凭这些霉粮烂甲,一旦柔然破关,幽州城三日必陷。届时,城中十万百姓、八万将士,皆成枯骨。”
      杜明德瘫软在地,□□处湿了一片。
      沈清辞不再看他,对周延道:“周将军,即刻清点所有军械粮草,造册具实。凡有短缺损坏,列明数目、缘由。此外——”她目光扫过在场一众幽州官员,“即日起,幽州四门封闭,许进不许出。所有府衙官吏,无本官手令不得离署。粮仓、武库涉案人员,全部收押。”
      “下官……遵命。”周延抱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痛心,有愤怒,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当夜,幽州驿馆。
      沈清辞房中烛火通明。桌上摊着从府衙调来的历年账册、文书,她正伏案疾书,将白日所见一一记录。窗外北风呼啸,吹得窗纸哗啦作响,却吹不散屋中凝重的气氛。
      叩门声起。
      “进。”
      谢止推门而入,已换了一身月白常服,左臂依旧悬着,但气色稍好。他手中端着一碗姜汤,放在案边:“幽州苦寒,喝些驱寒。”
      沈清辞抬头,见他发梢还带着湿气,显然刚沐浴过。“谢少卿伤势如何?”
      “无碍。”谢止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她笔下,“在写奏折?”
      “总要给陛下一个交代。”沈清辞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粮储亏空至少十五万石,军械损坏过半。这还只是幽州一城。若北境三州皆如此……”
      “那大晟北疆,形同虚设。”谢止接道,声音低沉,“且今日查验时,我注意到几个细节。”
      沈清辞抬眼看他。
      “其一,那些霉变的陈粮,麻袋烙印虽是天佑三年,但缝合针脚却是新的——有人将旧粮袋重新缝制,充作新粮入库。其二,武库中损坏的军械,锈蚀程度不一,显然不是同一时间损坏,而是历年累积。但册簿却年年记载‘完好’。这说明,贪墨军需不是一时之举,而是……长达数年的、系统性的腐败。”
      沈清辞心头冰凉:“你的意思是,历任北境官员、将领,皆涉其中?”
      “未必所有人参与,但至少,所有人都在默许。”谢止看着跳动的烛火,“因为一旦揭穿,便是震动朝野的大案。届时不仅涉事官员要掉脑袋,举荐、考核他们的上官,乃至……朝中某些派系,都要受牵连。”
      他顿了顿:“所以,他们宁可年年虚报,用霉粮烂甲敷衍,也要维持表面太平。至于边关安危、士卒死活……”他轻笑一声,那笑里满是讥诮与寒意,“在有些人眼中,不如头顶乌纱重要。”
      沈清辞握紧拳头,指节泛白。她想起白日那些守城士卒——他们甲胄破旧,面有菜色,却依然挺直脊背站在寒风中。若他们知道,自己用性命守护的防线,早已从内部蛀空……
      “必须查到底。”她一字一句道,“无论牵涉何人。”
      “自然要查。”谢止颔首,“但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军心。粮饷短缺,军械败坏,士卒早有怨气。若此时再有有心人煽动,哗变只在顷刻。”
      沈清辞沉吟片刻:“周延此人,谢少卿如何看?”
      “周延是陛下亲信,寒门出身,与世家素无瓜葛。他镇守北境十年,屡退柔然,军中威望极高。”谢止缓缓道,“但正因如此,他才是某些人的眼中钉。我猜,这些年军需贪墨,他未必不知情,却无力扭转——因为整个北境的粮草转运、军械补给,都被几大世家牢牢把控。他若硬抗,只怕连这三万嫡系都保不住。”
      “所以他在忍。”沈清辞明白了,“忍到朝廷派人来,忍到一个破局的机会。”
      “而我们,就是那个机会。”谢止看着她,烛光在他眼中跳跃,“沈清辞,你可知此刻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座驿馆?我们查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黑手,还藏在暗处。”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紧接着,驿馆四处响起惊呼:“走水了!粮仓走水了!”
      沈清辞霍然起身,推窗望去——城西方向,火光冲天而起,将半边夜空染成血红!
      正是白日查验的那片粮仓!
      “灭口……”谢止眼神骤冷,“他们动作倒快。”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明了:有人要烧毁罪证,更要制造混乱,趁机将他们这两个钦差,永远留在幽州。
      “周延!”沈清辞厉声道。
      几乎同时,院外传来周延粗粝的嗓音:“末将在!请钦差大人留在驿馆,末将已调兵护持!粮仓火势,末将亲自去救!”
      脚步声、马蹄声、呼喊声、烈火噼啪声……混杂在一起,撕破了幽州城的死寂。
      沈清辞站在窗前,望着那片染血般的夜空。火光映在她眼中,跳跃如幽冥鬼火。
      她忽然想起谢止在野狐岭说的话:我们离真相,很近了。
      如今看来,这“近”,是要用血与火来丈量的。
      “谢止,”她忽然唤他名字,没有官职称谓,“若此次北境之行,我们回不去……”
      “没有如果。”谢止打断她,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望向那片火海,“沈清辞,我既与你同来,便会与你同归。”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在燃烧的夜空中劈开一道裂缝,透出某种不容动摇的笃定。
      远处,粮仓的梁柱在烈火中轰然倒塌,扬起漫天火星,如血夜里绽放的、凄艳而绝望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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