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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瞳旧影
老太太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像两枚生了锈但仍能卡死机关的旧锁,牢牢锁在林晚照脸上。她枯瘦的手指捏着那张泛黄的照片,边缘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照片上的年轻女子笑容温婉,最扎眼的是那双在黑白影像中都仿佛能透出光来的、轮廓奇特的浅色瞳孔——不是白内障的灰白,而是一种剔透的银灰。
“银眼睛的仙子……”老太太又喃喃了一遍,声音里压着一种积年累月的、近乎迷信的敬畏,还有一丝深藏的痛楚。
林晚照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巷子穿堂风吹得她湿透的衣衫紧贴皮肤,寒意刺骨。手腕的伤口、透支的身体、仍在嗡鸣疼痛的大脑都在尖叫着让她立刻离开,找个安全角落舔舐伤口。但老太太的话,那张照片,像磁石一样吸住了她。
“您……认识她?”林晚照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咙火烧火燎。
老太太没直接回答,而是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这条僻静肮脏的后巷,然后压低声音,语速很快:“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姑娘,你要信我这个老婆子,就跟我来。你要是怕……”她顿了顿,看着林晚照一身狼狈和掩不住的惊惶,“看你这样,从那‘鬼楼’里挣条命出来也不容易。我那儿,起码有口热水,有块干爽地方。”
是陷阱吗?这个老太太出现得太巧。但她眼里的情绪不像作伪,那种底层小民特有的、对“官家”或“古怪”事物既怕又忍不住窥探、还带着点同病相怜的复杂心态,林晚照在红星公社见过太多。
更重要的是,林晚照现在没有更好的选择。她重伤力竭,对省城两眼一抹黑,“锚点”的干扰不知能持续多久,追兵可能随时出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老太太,或许是一条意想不到的线索,一个暂时的避风港。
赌一把。
“……麻烦您了。”林晚照艰难地点头,努力想站直身体,却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
老太太立刻上前一步,瘦骨嶙峋却意外有力的手臂撑住了她。“撑着点。”她简短地说,另一只手迅速将照片揣回怀里,挎起竹篮,搀着林晚照,熟门熟路地拐进旁边一个更窄的、堆满破木板和废砖头的缝隙。
七拐八绕,穿过迷宫般的违章建筑和堆积如山的城市废料,她们来到了棚户区深处一间低矮的砖石小屋前。屋子是用旧砖、木板和油毡布胡乱搭建的,挨着一堵高大的工厂后墙,极不起眼。门前一小块泥地扫得还算干净,晾着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裳。
老太太掏出钥匙打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煤烟、陈旧物品和某种淡淡草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比外面看起来更窄小昏暗,只有一扇糊着报纸的小窗透进光。但收拾得异常整齐。一张木板床,铺着洗得发白的旧床单;一个瘸腿的方桌,上面放着搪瓷缸和竹壳暖水瓶;一个旧碗柜;墙角堆着些捡来的、分门别类放好的破烂。最显眼的是靠墙的一个小木龛,里面供着一尊模糊的观音瓷像,前面有个小香炉,里面没有香,却摆着几颗干净的、圆润的小石子。
“坐床上。”老太太把林晚照扶到床边,转身麻利地插上门闩,又拉上了一块厚重的旧布帘遮住小窗。屋里顿时更暗了,只有门缝和帘子边缘漏进几缕光。
她掀开床尾一个旧木箱,从里面翻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干净的旧布条、一小瓶深棕色的药酒、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看起来像草药膏的东西。
“手。”老太太不由分说拉过林晚照受伤的左手腕,看到那被粗糙布条草草包扎、已经被血浸透的伤口,眉头皱紧了。“造孽哟……”她嘴里低声叨咕着,手上动作却稳当利落。她用温水(从暖水瓶倒出,兑了点凉水)小心擦洗伤口周围的血污,露出那道被金属片划出的、皮肉翻卷的伤口。
林晚照咬着牙,没吭声。伤口很疼,但老太太的手法比她自己胡乱包扎专业得多。
清洗干净,老太太打开那瓶药酒,浓烈刺鼻的气味散开。“这酒劲大,杀毒,疼也得忍着。”说着,用一块干净布蘸了药酒,轻轻涂抹在伤口上。
火辣辣的剧痛传来,林晚照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绷紧。老太太手下不停,嘴里却念叨着分散她注意力:“我那闺女……当年也是,总带着伤回来。问她,也不说。就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又好像总是很累……”
药酒涂完,她又敷上那层黑乎乎的草药膏,清凉感稍稍缓解了灼痛,然后用干净的布条重新仔细包扎好。
“身上还有别的伤不?”老太太问。
林晚照摇摇头,主要是脱力和精神透支。老太太打量了她一下,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粗瓷碗,倒了大半碗热水,又从一个隐秘的小罐子里舀了小小一勺红糖放进去,搅匀,递过来。
“喝了,暖暖身子,补点力气。瞧你脸白的。”
红糖水滚烫,甜滋滋的热流顺着喉咙滑下,确实让冰冷的四肢恢复了些许知觉。林晚照捧着碗,小口喝着,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老太太怀里——照片就在那里。
老太太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重新掏出那张照片,但没有立刻递过来,而是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的人脸。
“这是我闺女,小云。二十年前……捡到的。”老太太开口,声音沉缓,陷入了回忆,“就在那边,‘鬼楼’……那时候还不叫鬼楼,是叫什么研究所的后墙根。下着大雨,她就那么躺在水洼里,浑身滚烫,昏迷不醒,身上就裹着块破布。眼睛……就是这样的。”
她指了指照片上的银灰色瞳孔。“我们这片的赤脚医生说,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怕是得了啥怪病,劝我别沾手。可我那会儿刚没了自己的孩子,心软,就把她抱回来了。没想到,她命硬,烧了三天三夜,愣是挺过来了。醒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从哪来,多大。我就给她起了个名,叫小云,当亲闺女养。”
林晚照的心跳加快了。二十年前,研究所后墙,银瞳,失忆……时间和地点都对得上蕾拉(037号)可能的“投放”或“失联”节点!
“后来呢?”她忍不住追问。
“小云很乖,也聪明,学什么都快。”老太太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笑容,“就是……有点‘不一样’。她力气比一般姑娘家大得多,眼神有时候特别‘利’,好像能看透很多东西。还不怕冷不怕热,受了伤也好得特别快。街坊邻居渐渐就有了闲话,说她是‘妖瞳’,是不祥之人。再加上……”老太太压低了声音,“那研究所的人,后来好像也在暗中打听有没有眼睛特别的孩子。我害怕,就带着她搬了好几次家,最后躲到这片棚户区来。”
“那她现在……”林晚照屏住呼吸。
老太太的笑容消失了,眼神黯淡下去,布满皱纹的手微微颤抖。“十年前,她十八岁那年,还是……不见了。”声音哽咽了一下,“头天晚上还好好的,说要去城西给人做衣裳(她手巧,会裁剪),第二天就没回来。我找遍了,报了街道,都没消息。就像……就像被这城市吞了一样。”
屋里陷入沉默,只有老太太压抑的抽泣声和林晚照自己的心跳声。十年……时间也对得上。蕾拉(037号)在1972年于云南“失联”,如果“小云”就是蕾拉某个时期的身份或伪装,那么十年前(1965年左右)的失踪,可能是她“任务”的开始或转折?
“您怎么确定……她是去了那‘鬼楼’?”林晚照问。
老太太擦擦眼睛,从怀里又摸出一样东西——一个很小的、扁平的银灰色金属片,边缘光滑,没有任何纹路或字样,只有中心有一个极细微的凹点。“这是小云不见后,我在她枕头底下找到的。不是咱家的东西。我偷偷拿给当年一个在旧货店见过世面的老伙计看,他摸了半天,说这玩意儿……不像咱这边能做出来的东西,沉,凉,怪得很。他还说……早年那研究所没封的时候,他好像见过穿白大褂的人,身上戴着类似的牌牌。”
林晚照接过金属片。触手冰凉,质地非金非铁,很轻,却有种奇异的致密感。她集中精神,试图感应——什么也没有。不是“锚点”,但显然也不是普通物件。
“这些年,我总觉得小云没死。”老太太抬起头,眼里燃着一丝固执的、母亲特有的微光,“我时不时去那‘鬼楼’附近转悠,捡破烂是幌子,我就想看看,有没有她的踪迹……有没有人知道‘银眼睛的姑娘’。直到今天,看到你从那里出来……”她盯着林晚照,“姑娘,你老实告诉我,你在那里面,有没有见过……见过我闺女?哪怕……哪怕只是听说?”
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中最后一丝希冀的灼烫。林晚照喉咙发紧。她见过蕾拉,就在几小时前,在那墨黑的液体中,被黑色丝状物缠绕,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可她能说吗?告诉这位苦苦寻找女儿十年的老人,她女儿可能正生不如死,甚至……可能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小云”了?
“我……”林晚照张了张嘴,话堵在喉咙里。
就在这难言的沉默时刻,她左手腕上,那沉寂了片刻的银镯,毫无征兆地,再次传来一阵微弱的、但异常清晰的震动!
不是之前警报或干扰的尖锐感,而是另一种……规律的、仿佛心跳般沉稳的脉动。与此同时,沉寂的意识深处,树苗那几乎熄灭的光核,也极其微弱地、同步地跳动了一下!
紧接着,林晚照“看”到(或者说感知到)了一幅极其短暂、模糊的画面:不是来自树苗,更像是……银镯本身残存的、被刚才能量冲击后偶然激活的某种记录回放?
画面中,是一个纯白色的房间(不是“灯塔”那个),一个穿着银灰色连体制服、银色短发的年轻女子(蕾拉!)正将一块银灰色的金属片(和老太太手中这块几乎一样!)贴合在一个躺在平台上的、昏迷不醒的少女额头。少女面容模糊,但手腕上……赫然戴着一只银镯,龙凤纹路正在缓慢地、初次地亮起微光!
画面闪灭,快得如同错觉。
但林晚照浑身血液都几乎凝固了!
那个昏迷的少女……是她?那是她被“投放”前的场景?蕾拉(037号)亲手为她“安装”或“激活”了“锚点”银镯?!而那块金属片……是某种操作工具或身份标识?
“姑娘?你怎么了?”老太太察觉到她脸色骤变,关心地问。
林晚照猛地回过神,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看向老太太手中的金属片,又看向老太太满是期盼的脸。
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诞的猜测在她心中成形:老太太可能不只是蕾拉(小云)的养母那么简单。这块金属片,可能是蕾拉留下的、带有她某种生物信息或权限的“钥匙”或“信物”。而老太太这十年如一日的守望,或许并非完全无用……
“阿婆,”林晚照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发颤,“我……我在里面,没有亲眼见到您闺女。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选择了一个模糊但留有希望的说法:“我听到一些事,关于一个……有银色眼睛的人。她还活着,只是……处境很不好,被困住了。我需要想办法救她。”
老太太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枯瘦的手猛地抓住林晚照没受伤的右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真的?!她还活着?!她在哪?要怎么救?老婆子我拼了这条命……”
“阿婆,您别急。”林晚照安抚地拍拍她的手,目光落在那块金属片上,“救她需要从长计议,需要……一些特殊的东西,和方法。您捡到的这个‘牌牌’,可能非常非常重要。您能……把它借给我吗?还有,告诉我更多关于小云……关于您闺女过去的事,任何细节都好,特别是她有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话,或者……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老太太毫不犹豫地将金属片塞进林晚照手里:“拿去!只要能救小云,什么都拿去!”她急切地回忆起来,“特别的话……她总说,要是哪天她不见了,别找她,说她有自己必须做的事……还说过,如果有一天,遇到‘跟她是同类’的人,就把这个牌牌交给那人……我一直不懂什么叫‘同类’,直到看到你从那里出来……”
同类……是指其他观测员?蕾拉早就预感到可能会有这一天,给养母留下了提示和信物?
林晚照握紧了那块冰凉的金属片。就在这时,银镯的脉动再次传来,这次,与金属片接触的掌心,似乎也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共振般的温热感。
仿佛验证了她的猜测。
突然——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猛地响起!木门被砸得剧烈晃动,灰尘簌簌落下。
一个粗嘎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男声在门外吼道:“王婆子!开门!街道革委会查夜!有人举报你这里藏了来历不明的可疑分子!”
老太太脸色瞬间煞白。
林晚照的心猛地沉到谷底。追兵?还是真的街道检查?怎么会这么快?!
“快!从后窗走!”老太太反应极快,一把拉起林晚照,指向房间角落一个用旧木板钉着、糊了报纸的矮小窗户,“撬开木板,后面是煤堆,翻过去就是铁路边的荒地!快!”
砸门声更急了,还伴随着脚踹的声音。
林晚照知道不能再犹豫。她将金属片紧紧攥在手心,看了一眼这个刚刚给予她短暂庇护和惊人信息的老太太。
“阿婆,您……”
“别管我!我一个老婆子,他们能把我怎样!快走!救小云!”老太太几乎是把她推向窗口,自己则转身,深吸一口气,朝着门口走去,嘴里故意大声应着:“来了来了!谁呀?大晚上的……”
林晚照用尽最后的力气,抠住那扇小窗边缘腐朽的木板,用力一掰!
“咔嚓!”木板松动。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老太太挺直却单薄的背影,然后,咬牙钻出了那狭窄的窗口,落入外面冰冷的、堆满煤灰的黑暗之中。
身后,传来木门被撞开的巨响,以及老太太拔高了嗓音的、带着市井泼辣味的叫嚷:“哎哟!你们干什么?私闯民宅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声音迅速被寒风和距离拉远。
林晚照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在煤堆和废料之中,朝着更深的黑暗和远处隐约的铁轨轮廓奔去。
左手心,那块金属片紧贴着皮肤,冰凉,却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来自蕾拉(小云)的暖意。
右手腕上,银镯的脉动与金属片的微弱共振,像黑暗中无声的密码。
她知道,自己握住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件信物。
而是一把钥匙。
一把可能打开“育种”真相、通往蕾拉过去、甚至……可能反制“锚点”的钥匙。
只是,追捕的网,正在迅速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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