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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司眉已经在家里躺了八天。
哪也不去,什么事也不做。
高中时代,她第一次如此挥霍假日。
阳光穿不透沉紫色窗帘,只狭缝里挤入半圆形光影,上下分别落在天花板那与木地板上。
等待考试成绩的日子如此漫长,如此不安,如此窘迫。
同时,又如此悠然,如此宁静。
她是城市里悬浮着的一类人。过去拽不过她,未来牵不走她,现在找不到她。
六月末,她通过一则冷静平淡的短信截获自己的未来。
她到不了北京。
嗯,就是这样。
哭了整个高中时代的司眉,当下居然没有即刻流泪。
普通的司眉,普通的成绩,普通的大学,普通的专业。
这是她在成人世界查收的第一封快件。
能上省内的211,不算太差。
只是不够好。
比起沈东来说,不够好。
比起她对自己所谓不合时宜不切实际的高期望来说,不够好。
她那一刻特别恨自己的班主任,恨她说对了。
自己没有考到北京去的那个本领。
沈东半小时前就打电话给她,他被清华录取了。
金融专业。
说是专业任选,他选了经管。
司眉内心紧张,依然奉上恭喜。他们约好,司眉成绩出来,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
她没有打那通电话。
后来天就黑了。
她一个人呆呆坐在床头柜前的地板上,床和飘窗间的狭窄空间刚好够一个郁闷的女孩栖身。卡住她吧,像那一纸成绩单做的那样。
一切都让她好疲惫。
她想起四月有一日沈东妈妈神神秘秘在路上叫住她。
“司眉。沈东在学校还好吧?”
“哦,好啊。”
她们很少真正对话,沈东妈妈不喜欢她在杂货店呆太久,因为只要她在,沈东心思就不在学习上。
“你们在学校经常见面?”
“学习忙,也不怎么见。”
妇人点点头,她眉心有一截短却深的竖痕,所以常常显得严肃。
在司眉诧异她用意之际,女人说:“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啊?”
“司眉,不要把你的时间浪费在沈东身上。”
司眉揪住书包带,神情张皇无措。
“高考对沈东来说,意味着一切。他不能失败。你清楚吗?”
“......”
语罢,她拍拍女孩清瘦的肩膀。忽而变得态度宽容怜悯。
“阿姨知道你是个聪明女孩。”
聪明女孩当然知道,这是警告。
沈东,从来没想过吧。原来有一天,我们会变成彼此的警告书。
她淡淡前行,纷杂事物中,这点情愫被挤压成一个小点。
她说服自己忘记莫名的对话。
可偏偏这天又想起。
没有结果。
说得直白清晰。
沈东的电话憋了很久,终于还是打进来,她接起。
“喂?”
“还好吗?”
“嗯。活着。”
“那......怎么样?”
她装傻:“什么怎么样?”
“我说高考。”
“你不就想问我能不能去北京吗?”
“嗯。是。”男孩进一步问:“能吗?”
司眉慢悠悠的态度,让沈东放松很多。他打电话前就想好了,如果司眉没接电话,说明不好。如果她接了电话,还东绕西绕让他着急,兴许是故意寻他开心,给他惊喜。
少年一个人站在雪白的路灯下。
踢着绿化带旁的碎石子,晚风徐徐。
“你希望我去么?”她轻飘飘问。
那边沈东雀跃一笑,漂亮的脸庞格外惹眼。
“嗯,当然希望啊。”他尾音上扬。
司眉握着手机,暗自想。
这个片刻就够了,沈东。真的,这样就够了。
剩下的字旋转着如呕吐般跳出她的喉咙,模糊一片。
“沈东,你一个人去北京吧。”
那头停滞片刻。
少年插兜站在风中,心忽地一沉再沉。
他的沉默却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司眉压抑的愤懑之情,自怨自艾都被这股沉默裹挟,将心事吹得乱七八糟。
“......”
她意识到自己让沈东失望了。
让他失望,比让自己失望更难受。为什么?
沈东忽而开口,语气冷静:“这样吧,司眉。告诉我,你要去哪个城市?”
她却冷静:“你关心北京就可以。”
男孩固执握着手机:“不。说好的,我们一起。”
又低头,柏油路闪着微光:“反正我在哪都一样。”
她冷冷说:“沈东你疯了吗?”
那是清华。
你从小到大日思夜想,终于可以抵达的清华。
“那你说我怎么办?”沈东面对着斑驳的白墙,语气落魄。
沈东话语里的缴械投降,无路可走,又一次刺痛骄傲的司眉。
“你怎么办?你考上清华了啊,还要怎么办?该考虑怎么办的人是我吧。”
她把狠话像石子一样往外扔:“我不欠你什么,沈东。”
“我有说你欠我吗?”男孩语气也激烈起来。
“你表现出来就是那样。”
“哪样?!”
谈话演变成争吵,横亘在两人之间。
沈东忽然干脆又愤懑的一句,浇灭了所有欲说还休。
顿时,两侧都一阵静默。
听筒里传来电流的沙沙声。
“清华,我不是非上不可。”
“你疯了。”
“司眉,我是认真的。”
女孩坐在暗夜中环抱膝盖,一时间觉得格外冷。
她失神,极其缓慢地说:“沈东,你要是不去清华,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对面喑哑。
“你说清华你不是非上不可,真的吗?”
司眉说这话时,脑海里回忆起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场运动会,她投铅球,侧身半蹲,后腿借力右手将球狠狠推出去的画面。铅球比想象中重得多,球出手的一刻,很畅快。铅球落地,会在沙面上砸出深深的坑。她知道,自己这些狠话也有一样的效果。
“你不是要出人头地吗,沈东?”
司眉故意质问,颈间起了一层薄汗,知道刺哪里最痛。
沈东不是铁打的,他脾气再好也是人。
他站在光下,只觉得恍惚:“你说什么?”
“我不需要你为了我放弃什么。”
“不,司眉,我要问的是——你说的出人头地是什么意思?”
在他用沉默刺伤司眉后,对方也用言语尖酸刻薄,千方百计退却着他。
他们的骄傲太合衬,太刀光剑影,一针而见血。
“......”司眉吸口气,胸口起伏着,她声如蚊蚋,“我累了,沈东。我想睡觉。”
不过八九点。
沈东知道她不过是在逃避。当下,心中滋味酸涩难言。一向沉默理性,稳重成熟的男孩霎时间一股热流上脑,不愿放过,语气既咄咄逼人,又莫名忧伤哀求,让司眉时隔多年回想起来,还是揪心。
“不是,我不明白。你怎么了?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情吗?啊,司眉?”
沈东烦躁不安,在柏油路边兜圈,不远处杂货店内,妇人的目光穿越玻璃观察着。
“你是因为自己没考好才不高兴?还是因为你觉得我考得太好,心里不平衡。你妒忌我?”
其实他知道司眉从来不会妒忌他,但他还是这么问。好像自己被刺痛一下,也要还对方一下才觉得平等。
“出人头地有错吗?我想变得更好有错吗?我想要......”
沈东住了口,他意识到接下来的话不宜再说。
我想要变得更配得上你一点,有错吗?
我想要和你平等地相爱,想要成为你的依靠而不是你的负累,想成为你飞天的翅膀而不是足下的泥潭,有错吗?
但他不能说。
“......”
他不说话,一切又回到沉默的起点。
司眉说,没事的话我挂断了。
“好啊。”沈东的态度倔强而狠辣。他一字一顿说:“你挂断的话,我再也不会打给你。”
又是一番较量。
那时,司眉最后说的话是:
沈东,恭喜你,如愿以偿。真心的。
月色很凉,沈东呆呆伫立在路灯之下,身形消瘦。
他的前途光明而璀璨。昏昏的玻璃墙内坐着他欣慰得意的父母。
他要去北京,可为什么,并不开心。
沈东觉得自己身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光亮。他是屏蔽生,甚至有媒体打电话希望采访他。
但他依然觉得自己是灰暗的。
司眉,你错付你的恭喜了。其实我根本没有如愿以偿。
我们相处的时间就要超过十二年,可时光除了赐予我们时光本身以外,还给予了我们什么?我们居然没有更懂得彼此,也没有更靠近彼此。可惜吗?还是说,这就是必然,从你穿着小黑皮鞋和公主裙,站在胆怯的我面前时,就是一种必然。我们相异,且注定分离。
是这样吗?
/
沈东没有说话算话。
八月中旬,他又打了一通别扭的电话。
也许鼓足了勇气。
“喂?”
“是我。”
“嗯。我知道。”她迷迷糊糊,并不抗拒或表现出厌恶。
就像他们每次冷战那样,她是忘得快的那个人。
“......”
司眉还穿着睡衣,神志不清。
坐在床头,睁不开眼。
她近来昼夜颠倒,日子很痛苦。
“我要去北京了。”
司眉其实瞬间清醒了,但依旧凭惯性麻痹自己。
在心里这样嘲笑自己使用“惯性”这一词语时,想起高中补课的时候,她和沈东一起坐公共汽车去机构,两人撞在一起,沈东说她是质量大,惯性大。
那时他们还不知未来为何物,更不会理解分别。
此刻在她眼前的分别。
“喂?”
她愣神太久了。
“在。”司眉下意识张口应答。
刚起床,所以说得像梦话:“我还在。”
在,却没有想问的、想说的。
沈东坐在空荡的卧室内,里面的东西都装箱。
杂货店也将到期,他妈把他送进清华,已觉功德圆满。
父母决定回乡做点小买卖,在老家,兴许沈大壮会安分些。
行李箱静静等在一旁。
沈东的面庞如旧,眼睛清澈,肌肤白嫩如瓷器,有种剔透感。
“陈芯也在清华。”
司眉听得很清楚,心猝不及防一抽。
但还是不输阵地:“嗯。”
不在意一般。
“她向我表白了,”
“......那很好。”
沈东根本不曾预料到这答案:“很好是么?你确定是很好?”
有点急似的,不甘心。
司眉沉沉说:“很好。”
“嗯。你觉得好,我就答应她。”沈东盯着窗外,浑身僵硬,“最后问你一遍。司眉,你真心觉得好么?”
“嗯。真心觉得。”司眉一头倒在床上,盯着空荡的天花板,觉得世界一分为二、为三,被切分得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万花筒中的奇特景象。每一方菱形方块里,都有一个沈东。可悲的是,她见到的是一个渐行渐远的沈东。
对面沉默间,她不放过,刻薄加上一句假惺惺的:“要我祝你们百年好合吗?”
/
沈东去北京后,杂货店清空,搬来新的商铺,卖云吞。
司眉立在街角,默默看着新老板,一个憨厚勤快的男人搬着东西进进出出,感觉到有些她以为永不会结束的东西结束了。
从小学开始,再到实验附中,到明德。
十二年,一条成绩单,两通电话,双份的骄傲与试探,退缩与卑怯,一笔勾销。
不情愿也勾销。
谁让你没有叛变的勇气。
后来那个叫沈东的男孩真的没有再打过一通电话给她。
没有告诉过她,北京冷不冷,北京下雪是什么样子,北京天气干燥的时候是不是南方人都会水土不服,流鼻血?更别提什么柏林。
他们只是没胆量的俗人,是不敢奔逃的凡人。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
柏林多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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