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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地牢里滴水的声音、远处犯人模糊的呻吟、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所有细微的声响都被无限拉长、扭曲,汇聚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音。沈清弦紧闭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两弯颤抖的阴影。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混着牢房里的污垢,在脸颊上留下蜿蜒的痕迹。
他能相信几分?他会如何处置她?是觉得她巧言令色,直接掐断这缕生机?还是……她那番关于“香气”和“一石二鸟”的暗示,真的引起了他的兴趣?
沈清弦的脑海中飞速闪过无数可能。她回忆着自己刚才的表现——那番说辞是否足够可信?那些细节是否经得起推敲?她故意提到的“香气”,会不会反而引起顾晏之的警觉?毕竟,那香气她确实闻到了,在苏晚晴倒下的瞬间,在混乱的人群中,一丝极淡的、甜得发腻的花香,与地牢中惯有的霉味、血腥味格格不入。
但她不敢确定顾晏之是否也注意到了。她只能赌,赌这位以敏锐著称的顾大人不会放过任何细节,赌他对真相的执着超过了对她这个“凶手”的成见。
就在沈清弦几乎要窒息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时,有人打横将她抱了起来。沈清弦的身体瞬间悬空,她强忍着惊呼的冲动,继续装晕,任由那人抱着。她的手臂无力地垂落,指尖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面。
那人抱着她,大步走出了这间肮脏的死牢。走廊里的狱卒纷纷跪地,不敢抬头,但沈清弦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奇的、惊讶的、甚至带着恶意的。她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任由自己像一件物品般被带离。
他们没有去普通的牢房,而是径直走向大牢深处一间相对干净、甚至有简单床铺的囚室。这是关押重要案犯或未定罪的官员的地方,沈清弦曾有所耳闻。铁门被打开时,她闻到了不同于死牢的气味——少了血腥和秽物,多了陈旧的灰尘和潮湿的石头味道。
那人将沈清弦放在硬板床上,动作算不上温柔,却也没有粗暴。木板坚硬冰冷,透过薄薄的囚衣刺着她的脊背。沈清弦依旧闭着眼,睫毛微微颤动,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她的呼吸尽量保持平缓,但胸口的起伏却泄露了她并未完全昏迷的事实。
她能感觉到有人的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
很快,一个提着药箱、睡眼惺忪的老大夫被带了进来。老人显然是从睡梦中被拖起来的,花白的胡须还有些凌乱,有些慌张地为沈清弦诊脉。粗糙的手指搭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微微颤抖。
“回……回大人,”老大夫声音发颤,不敢看顾晏之,“这位娘子脉象浮滑急促,似有中毒之兆,但毒性不烈,更像是……误食了某种刺激脏腑的药物,加之惊惧过度,才导致昏厥。待老夫开一副清毒安神的方子,好生将养几日,应无大碍。”
竟然是顾晏之......
顾晏之闻言,眸光微闪,挥了挥手。老大夫如蒙大赦,连忙写下药方,躬身退下,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囚室。
囚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不,还有门外守着的狱卒,但那种存在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一刻,这方狭小的空间里,仿佛只有他们二人,和一盏摇曳的油灯。
顾晏之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昏迷”的沈清弦,沉默良久。那目光如同实质,几乎要将她穿透。沈清弦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声音。
她能闻到他身上那缕冷香,此刻比之前更加清晰。在这密闭的空间里,那香气仿佛有了生命,缠绕、弥漫,侵入她的每一个毛孔。她突然想起苏晚晴——那个骄傲的、明艳的、不久前还鲜活的生命。她也用香,是京城最时兴的蔷薇露,甜腻馥郁,与她整个人一样张扬夺目。而苏晚晴倒下的那一刻,沈清弦闻到的却不是蔷薇露,而是另一种香,一种甜得发腻、几乎令人作呕的花香,像是某种劣质的香粉,混杂在血腥味中……
“沈清弦。”
顾晏之的声音突然响起,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警告?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清弦的心猛地一跳!他看出来了?看出她在装晕?
但她不敢动,不敢有任何反应。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的指尖突然触碰到了她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动作轻柔,却带着冰冷的寒意,那温度让她浑身一颤,“若让本官发现你有半句虚言,或者胆敢再耍花样……”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凛冽的杀意,无形无质,却让沈清弦遍体生寒,如坠冰窟。那是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予夺之人自然而然散发出的压迫感。她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这一次“机会”,是用她自己的命赌来的,下一次,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侥幸。
“好生待着。没有本官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探视,也不许她出任何意外。”这句话,他是对守在门外的牢头说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硬。
“是!大人放心!”牢头连声应下,语气恭敬而畏惧。
脚步声响起,顾晏之似乎要离开。
油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那影子笼罩着她,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威胁,也像一道暂时的屏障。
随即,他径直离开了囚室,背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黑暗中。
沉重的铁门再次关上,落锁声“咔嚓”一下,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宣告着她依旧是被囚禁的犯人。
囚室里,只剩下沈清弦一人。
她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又等了一会儿,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直到门外的呼吸声也稳定下来,她才缓缓地、极其小心地睁开眼。
眼前是低矮的石顶,被油灯昏黄的光晕染出一片模糊的暗影。墙壁是深灰色的,布满潮湿的水渍和斑驳的痕迹,不知是血迹还是霉斑。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味道,但比死牢好上太多。她躺着的“床”不过是一块架在石墩上的木板,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异味稻草。但即便如此,对比之前那满是污秽、老鼠横行、死亡气息弥漫的角落,这里已近乎天堂。
她艰难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要将肺里积压的恐惧和污浊全部置换。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此刻接触到冰冷的木板,激起一阵寒颤。手脚依旧发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赌赢了!暂时赌赢了!
顾晏之没有杀她,还把她移到了条件更好的囚室,派了大夫!这意味着,他至少部分相信了她的话,或者,认为她还有利用价值!她那句“小心香”的提醒,似乎也起了作用,在他心中投下了一颗石子。
绝处逢生!虽然前途依旧吉凶未卜,但至少,她不再是那个在肮脏死牢里等死的弃子了!她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然而,短暂的庆幸之后,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现实感汹涌而来,瞬间冲散了那点微弱的喜悦。
更大的危机和谜团接踵而至,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
送药人是谁?是敌是友?那碗要命的汤药,到底是谁的手笔?是想杀人灭口,坐实她的罪名?还是……另有所图?那人能买通狱卒,在顾晏之亲自过问的案子里下手,能量不容小觑。会是苏家的人吗?还是……其他不想让真相大白的人?
顾晏之接下来会怎么做?他会如何调查苏晚晴之死的真相?他让她“好生待着”,究竟是保护性的囚禁,防止她再被灭口,还是暂时稳住她,等待时机再次利用或验证?他那句“一次机会”,是真心给她辩白的机会,还是缓兵之计?
他会去查那香气吗?会重新检验苏晚晴的尸体吗?会去调查三年前的旧案吗?
还有苏晚晴……那个骄纵的、视她为眼中钉的苏家大小姐。沈清弦闭上眼,苏晚晴倒下的画面再次清晰浮现——那双漂亮的眼睛瞪得极大,满是惊愕和不甘,胸口插着那支熟悉得刺眼的簪子。她到底是被谁所杀?那支簪子,是如何到了凶手手中?是有人从她这里偷走的,还是……仿造的?那个特殊的、甜腻的香气,是否真的存在?是否就是凶手留下的?这一切,是否真的与三年前的旧案有关?
三年前……沈清弦的心猛地一缩。那是她不愿触碰的禁区,是沈家由盛转衰、家破人亡的开始。
无数个问号在她脑中盘旋、碰撞,让她刚刚放松些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胃里也翻搅得厉害,那碗药的毒性似乎还未完全散去。
但此刻,她顾不了那么多了。想得再多,若无自保之力,皆是枉然。
活着,就有希望。
沈清弦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粗糙的石壁硌着她的背,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提醒着她还活着。她环顾这间囚室——大约一丈见方,除了这张“床”,角落里还有一个散发着异味、污渍斑斑的木桶,那是便溺之用。靠近铁门的地上,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清水,还有一个硬邦邦的、看不出原料的饼子。这大概就是她接下来的食物了。
条件依旧艰苦,但与之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别。至少,这里没有随时可能扑上来的老鼠,没有污秽不堪的地面,没有其他犯人充满恶意的窥视。
她必须利用这暂时的“安全”,尽快恢复体力,理清思路。
首先,是身体。她挪到床边,颤抖着手端起那个陶碗。水很凉,有些浑浊,但她顾不上了,小口小口地喝着。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火烧火燎的喉咙也稍微舒缓。她又拿起那个饼子,很硬,带着一股陈腐的味道。她一点点掰开,慢慢咀嚼,强迫自己咽下去。她需要体力,需要活下去的本钱。
然后,是思绪。她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开始一点点回忆从苏晚晴出事到现在所有的细节。
那日宴席上,苏晚晴一如既往地众星捧月,打扮得明艳照人,满头珠翠,那支她最爱的赤金点翠蝴蝶簪在发间熠熠生辉。沈清弦则独自坐在角落,尽量降低存在感。席间,苏晚晴曾离席片刻,回来时脸色有些异样,但很快又恢复了谈笑风生的模样。
再后来,就是那声尖叫。她沈清弦,因为离得“近”,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人证、物证、动机(至少在外人看来,她有理由恨这个一直奚落她的“旧识”)俱全。她百口莫辩,当场被拿下。
有那丝甜腻的香气……沈清弦猛地睁开眼。那香气很淡,而且很快被血腥味覆盖,但确实存在。那不是苏晚晴惯用的香,也不是顾晏之身上那种冷香,更不是花园里寻常的花香。那是一种……刻意的甜香。
顾晏之……他注意到了吗?他那么敏锐的人,如果当时在场,或许……
不,不对。沈清弦摇摇头。他闻到的大概只有血腥和混乱的气息。除非……他后来仔细验看过尸体或现场。
那他会不会去查苏晚晴最近接触过什么人?有没有异常?
还有那毒药……能在地牢里精准地送到她面前,下毒的人,对刑部大牢的运作一定很熟悉。是内部的人,还是买通了内部的人?
线索纷乱如麻,千头万绪。沈清弦感到一阵头疼,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她知道,自己掌握的信息太少了,仅凭这些,别说洗脱嫌疑,就连自保都难。
但至少,她现在有了一个方向——香气。
顾晏之让她“记住今天说的话”,说明他对她提供的线索是感兴趣的。那么接下来,他一定会去查。而她,必须在他查的同时,努力回忆更多细节,理清自己的思路,寻找可能存在的破绽和证据。
她不能完全依赖顾晏之。这个男人太危险,心思太深,他给予的“机会”随时可能收回。她必须想办法,在这囚笼之中,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筹码。
沈清弦的目光落在那个粗陶碗和硬饼子上,又移到冰冷坚硬的石壁,最后定格在铁门上那方小小的、透出微弱光线的窗口。
铁狱虽寒,心火未熄。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瘦削、沾满污迹却依旧修长的手指。这双手,曾经抚琴作画,如今却深陷囹圄,生死一线。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想放弃。沈家已倒,父母蒙冤未雪,她不能再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背负着杀人的污名。
她要活着,要弄清楚真相,要为父,母正名,也要为自己讨回公道。
这场生死博弈,还远未到终局。顾晏之是执棋者,而她,现在或许只是一枚棋子,但她也要做一枚有自己意志、能搅动棋局的棋子。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霉味灌入肺中,却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重新躺下,拉过那床薄薄散发异味、却聊胜于无的被子盖在身上,保存体力。
窗外,隐约传来更鼓声。夜还很长,而属于她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她闭上眼,不再去想那些纷乱的线索和未知的危险,只是反复回忆着苏晚晴最后的眼神,和那丝甜腻的、令人不安的香气。
黑暗中,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扣住了身下粗糙的稻草。
绝处逢生,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她要在这看似密不透风的绝境中,找到缝隙,撕开缺口,杀出一条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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