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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
(启同廿七年腊月廿九)
酉时。
紫苏阁的灯火彻夜未熄,映照着弟子们忙碌的身影。
阁主刀远志一身灰布长衫,正仔细检查着药箱里的银针、药瓶和几卷泛黄的医书。
他面容清瘦,眼神却很沉静。
门外,刀云川深深地看着正在收拾东西的父亲,声音很小:“爹…就不能让别人去吗?南边寨子的疫情太凶险了。”
刀远志动作一顿,抬眼看向长子。眼睛里充满了无奈,更有点失望。他轻轻拍了拍刀云川,力道不大,却沉稳道:“云川,这种话,往后莫要再说。悬壶济世,更何况如今这般情势……”他语气缓和下来,安抚道,“放心,爹心中有数。照顾好阁里,照看好你妹妹。”
玉海月恰好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进来,听到最后一句,眼圈微红。她放下药碗,快步走到刀云川身边:“哥,爹是去救命……”她声音轻柔。
刀远志看着一双儿女,眼底深处那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他不再多言,背起药箱,推开沉重的木门,带着一行人出发了,身影融入了门外弥漫的暮色之中。
寒风卷起他灰白的鬓发。
刀云川追到门口,望着父亲的背影,喉头滚动,终究没再喊出声。玉海月默默站在他身旁,目光同样追随着那抹远去的灰色,直到彻底看不见。
——————
戌时。
千里之外的长安,明月松间旧址。
凌云执事盘膝坐在一间临时清理出的静室中,面前摊开着几卷焦边卷角的残破古籍。
后山一处僻静的竹林空地,凌冥掌门负手而立,周身灵力引而不发,正在吐纳调息。竹叶在寒风中簌簌作响,他缓缓收功,正欲转身,目光一顿!
竹林深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
那人一身灰白黑的道袍,身形清瘦,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眼神深邃,似笑非笑,静静地看着凌冥。
“不神?”凌冥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你这云归处的闲云野鹤,今日怎有雅兴踏足我这明月松间的断壁残垣?”
来人正是云归处洛尘派掌门——不神仙人。
他抚了抚颌下几缕稀疏的胡须,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凌冥老友,多年不见,火气还是这般大。无事不登三宝殿,贫道此来,自然是有要事相询。”他脸上的笑意敛去,“寸灵剑……失落十二载,寻回也有年余,为何至今未能归位?你可知,天地失衡愈演愈烈,南诏疫病、北境冰融、长安异象……皆与此有关!再拖下去,人间恐有大劫!”
凌冥瞳孔微缩,袖中手指悄然握紧。他自然知晓不神所言非虚,寸灵剑一日不归位,天地间的戾气便多一分。然而,剑灵宁可道心性未定,体内力量狂暴难驯,三元合一更是虚无缥缈。
他沉声道:“归位?谈何容易!你云归处有通天石梯直达仙界,难道还缺这一把剑镇守?”
“通天石梯是捷径,亦是枷锁。”不神摇头,目光扫过这片废墟,悲悯道,“寸灵乃天地造化所钟,非仙界之力可替。凌冥,莫要再执迷于门户之见和过往恩怨了。三元合一,是唯一的生路。否则……”他话未说完,目光却陡然转向竹林一侧,仿佛穿透了层层竹影。
就在那片竹影之后,凌思之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他本是循着聚灵子的异动前来寻掌门,却不料听到了这对话。三元合一?寸灵、剑灵、聚灵子……原来如此!父亲尉迟熙的遗物,竟也是这“三元”之一?而宁可道……他脑海中闪过那张总是带着不羁笑容的脸,心口闷得喘不过气。
他默默后退,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竹林深处。
——————
除夕夜的长安城。
爆竹声零星响起,孩童的嬉闹声穿过街巷,家家户户门楣上贴上了崭新的桃符,空气中弥漫着年夜饭的香气。
“快回家!再乱跑,小心被那个寸灵大人抓去,变成青荷死士吃掉你!”一个妇人揪着自家孩子的耳朵,半真半假地吓唬道,眼神却警惕地扫过四周。
“呸!臭嘴巴!大过年的胡说什么!”旁边另一家的汉子闻言,没好气地啐了一口,拉着自家孩子快步走开,低声嘀咕,“晦气!”
街角,几个半大孩子扮着鬼脸,互相追逐嬉笑:“我是寸灵魔头!我要把你们都变成我的死士傀儡!嗷呜——!”
“哈哈哈,你抓不到我!”
宁可道放出青荷死士的事早已弥漫开来。
归峰山,镇山府。
府邸内一片肃穆。
守孝之期未过,府中不见半点红色装饰,唯有廊下几盏素白的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曳。厅堂里,炭火盆烧得正旺。一家人围坐在圆桌旁,桌上菜肴丰盛,却少了往年的喧嚣热闹。
宁非名沉默地给妹妹宁欢颜碗里夹了一块她爱吃的软糕。宁欢颜抱着一个褪色的绣球,大眼睛忽闪忽闪,突然指着窗外隐约可见的远处烟花光亮,兴奋地拍手:“哥哥!放烟花!放烟花!欢颜要看烟花!”
司徒仅云抱着襁褓中的宁安澜,轻轻摇晃着。她起身,走到宁欢颜身边,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绣着平安纹的素色荷包,温柔地塞进宁欢颜手里:“阿颜乖,这是嫂嫂给你的压岁钱。拿着,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她又转向一旁有些出神的宁可道,递过去一个同样的荷包,眼神温煦,“阿如,这是你的。岁岁平安。”
宁可道一愣,看着那素雅的荷包,有些手足无措:“嫂嫂,这…我都这么大了,不用……”
“拿着吧。”宁非名放下筷子,笑着,眼中带着兄长的关切。
成家后的宁非名果然不一样,性格更加沉稳,少了一些少年气。
宁可道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他看着八仙桌上的三个牌位,还有一个被炼成青荷死士的父亲。
一个家,支离破碎,身为长兄的宁非名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对于他来讲,当下最主要的是过好往后的日子,最重要的是司徒仅云、宁安澜、宁欢颜和宁可道。
司徒仅云抱着小安澜在窗边的软榻坐下,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温婉却难掩憔悴的侧脸上。她看着宁可道,声音轻柔坚定:“我知道你想说你长大了。可在我们眼里,你永远都是需要照顾的弟弟。过去这一年,家里变故太多,我知道你的心里…你在外头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丈夫和懵懂的欢颜,最后落回宁可道脸上,“无论你想做什么,想去哪里,只要记得,家里有我们。你只需……平安回来。”
她起身,走到供奉着宁可道母亲及祖父母灵位的香案前,点燃三炷清香。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牌位上的名字。她将香递给宁可道:“给娘和祖父母上柱香吧。告诉他们,家里都好。”
宁可道默默接过香,依言拜下。
晚饭过后,汇峰山漆黑的天顶只有几朵稀疏的烟花。
宁可道在小院里独自饮酒,噼里啪啦的烟花声从远处传来。
“阿如,凌公子来了。”宁非名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凌思之。凌思之今天没有穿明月松间的校服,他一身青竹束袖的便装。
宁可道转头见到,有几分惊喜:“凌卿!你怎么来了?”
凌思之踱步迎着宁可道上前。
宁非名没有过去,面无表情地看着宁可道和凌思之二人,低头沉思一会儿,脸上突然有一丝忧愁,随之就转身进屋了。
凌思之经常来找宁可道,宁非名其实是知道的。
远处响起低沉幽远的烟花声。
凌思之和宁可道二人一齐望向烟花声的方向。
凌思之低头好像在想什么,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从袖兜里缓缓拿出一个长方体的小木盒,递给宁可道。
宁可道接过木盒,心生好奇:“这是什么?”
打开后,居然是一个棋子般大小的墨玉吊坠。
宁可道手指摩挲过墨玉表面,触到那中央微微凹下的“宁”字,突然停顿了。
“你刻的?”宁可道问。
“新年贺礼…”凌思之避开宁可道的目光,“每位师弟…皆有。”
谎言。
凌思之只是没有找到一个送礼的妥当理由。
宁可道没再说话,看着这漂亮精致的吊坠,捏起墨玉上方的竹节扣,轻轻一拨,“咔”一声轻响,扣子打开,挂在腰间,墨玉吊坠便垂了下来,暗红穗子间还有几根竹青色的穗子交织重叠。
“你别说还挺好看的!”宁可道厚脸皮的劲起来了,但是脸上又突然认真起来“不过…这太贵重了,我没什么可以回礼。”
“不必。”凌思之没有一秒钟思考答道。
宁可道感到不好意思极了,他突然灵机一动:“有了!我的方圆令!”他一边说一边拿出十二枚铜钱币,拿出剩下的还没用过的一枚,“注过灵的!送给你咯!”
宁可道将那枚铜钱币放在凌思之手上。
凌思之突然有点受宠若惊。他这次送墨玉吊坠,根本就没想宁可道回礼,也没指望他回礼。再者,这方圆令是宁可道的法器。
“不行,这……是你的法器。”凌思之不敢收下。
“这有什么,我有十二枚呢,少一枚都没事。”宁可道漫不经心。
“那你也给别人吗?”凌思之马上问。
“什么?”宁可道听不太懂,顿了一下,又打趣道“我没有给别人啊,再说了,我这是注过灵的,不是谁都能驾驭哦,也就大师兄你。”
凌思之没再说话,低下头看着掌心的那枚铜钱币,脸上有点红。
过了一会儿,凌思之开口问:“我想…问你个问题。”
宁可道突然被吸引了,问:“什么问题啊?”
“若有一日,救这世间……需以一人性命为祭,如何?”
宁可道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谁造的孽,找谁还。谁惹的祸,斩谁的根。救世凭什么要无辜者的命来祭?”
话说得轻狂,凌思之没再问下去。
这时,宁非名出来了。
“凌公子,夜色已晚,你回去吧,代我们向掌门问好。”宁非名的关心里好像有着些驱赶之意。
凌思之点点头。
宁可道朝他挥挥手示意“拜拜”。
夜深人静。
宁非名和司徒仅云躺在温暖的床榻上,小安澜睡在两人中间,呼吸均匀。司徒仅云从枕边拿出那支温润的玉笛,上面有个娟秀的“云”字。宁非名的手覆上她的手背,两人相视无言,唯有眼中流淌着无声的默契与劫后余生的珍惜。
小安澜无意识地伸出小手,抓住了笛尾垂下的丝绦。
司徒仅云微微一笑,将笛子轻轻放在女儿枕边,低语:“这笛子,就留给阿澜吧,当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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